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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访玉垣师门戏笑忆童稚四妹翘思

    

二三、访玉垣师门戏笑 忆童稚四妹翘思



    一夜之间,定王忽然对声色犬马失去了全部的兴趣,文镜想邀请她登高品茗,却听说她跑到玉垣书斋去了。

    很久之前,在她们年少时,曾一起在东观念书,姬日妍和她都是林规林履恒的学生。林老帝师乃一饱学之士,桃李满天下,而今玉垣书斋的斋主就是她们的大师姐。

    文镜处理完手头的公务,到访玉垣书斋的时候,姬日妍正盘腿坐在地上写字,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周围花簇簇围着一群少女争相观看。“哪找来的好墨新笔,叫我们四娘写得上头了。”文镜揣着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姬日妍的字很好,她的楷书是太皇亲自教的,比一众姊妹们多学了两年,打下了相当夯实的底子,又有林老帝师带着她仿古看碑,摹了少说有万张,写得筋骨遒劲,力透纸背,相比之下,皇宫内院多少御用的艺者,便显得虽工亦匠,但有些油了。

    “哈哈,我去拜访大师姐,走时从她书房里顺的。”姬日妍写到一半,搁住笔,回头环视了一圈,道“一会儿你们师母问你们瞧没瞧见,都说没瞧见,从来没见过。晓得么?不然她要拿扫炕苕帚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哦,涤非,你来了?”

    “嗯。我来了。”文镜点头,看了一眼她身前一摊子花笺中的内容,笑着问“从前我们读的《恩煦卿娘集编年笺注》,而今你还能背吗?”

    “少时所读,终身不忘。”姬日妍很有些感慨,拨开身边两个姑娘,让给文镜腾个地方,拉着她坐下,对一众学生介绍道“这也是你们的师姨。文镜文涤非,而今已是函谷三关巡抚侍娘,朝中二品大员了。她年初刚刚调任过来,此前在皖北十四道巡狩了两年。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吧?”

    十几岁的小姑娘们跟姬日妍打成一片,玩得很好,当即纷纷行礼,各个儿脸上青春洋溢,笑得满面春风,一时之间,连文涤非都有些恍惚了。读书时,林老帝师请她时任御前中令和五经博士的同年来东观讲学,也是而立过半,不惑未至的两位卿娘,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片刻,文镜感慨道“这个岁数的小娘,就像雨天拔节的春笋,一眼没看住,已是竹影摇曳、亭亭如盖了。”

    这是当年五经博士说她们的话,姬日妍与文镜相视而笑,姬日妍忽然想起旧时,道“那会儿跟咱们一起念书的还有姚家的小幺,而今已是京兆尹了,是不是?妮子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生抄了一首‘望几点、渔灯隐映’,一个字也不改。老帝师说真好,舟人长年行役,这是一苦。”

    “对,对。人后寂静,孤舟独处,这是二苦。一夜去程,乡关无处,乃是三苦。她还美呢。”

    “暮春怀归,落魄江湖是四苦。江天过雨,名场失意是五苦。还有第六苦,问是哪一苦。”姬日妍还没说完,拉着文镜的手,两人埋着头笑,周围几位小娘好奇得要命,一直催她快说。文镜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老帝师说‘生吞活剥,偷人文章,事剽窃,全无学术,被师母用戒尺打了十个手板,这是六苦’,把妮子吓的。”姬日妍一个劲儿地拍她,抢着要说,道“后来中午,肿着个左手出来。来接她的是不是她小爹?比她大个五六岁,心疼得眼泪汪汪,说‘千金洗了饭吃手,吃了手洗饭’,把她恼得原地跳脚,嗷嗷直叫。”

    玉垣书斋中盆栽绿草,瓶插红花,管弦讴歌,绮罗珠翠,正是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此刻欢声笑语。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姬日妍来了兴致,又要赋诗。她的字写得好,诗很一般,京师重镇养出来的亲王,要么宝钗贳酒,要么花前拾翠,再喝一点点酒,举杯傲游天上,南天门前戏仙郎。难能可贵是她天上地下浑玩,末了总不忘记颂圣:女儿如此开心!都是因着娘的功绩!娘好!

    太皇总说她最不爱读姬四的诗,白纸黑字,‘娘’个不停,看着闹眼睛。好好的一个孩子,策论也正经,文章也瑰奇,但怎么一写诗就真情实感地要娘?话是这么说,太皇脸上总是笑笑的,姬四惦记她,她心里舒服。

    当时明月在,云随雁字长。人情似故乡,清歌莫断肠。文镜原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这番触景生情,见了姬四,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姬日妍又何尝不是,早先因着决意要鸩杀钦犯,心里有愧,不敢见涤非,怕涤非怨她,一直忍着。后被涤非堵在员外府邸,发现还是旧情更胜一筹,自己先前的百般忧思都是无趣,是把重情义的涤非给辱没了。她二人年近不惑,春如过翼,日子只是看着长,过起来其实很短,奔着半百就去了。别后相逢,舞低歌尽,犹恐相见似梦中,见一面就少一面。

    待文镜拜访过大师姐,又坐了一会儿,二人便携手与之辞别,从玉垣书斋出来,沿着山路慢慢行。

    时至昏黑,山风呼啸,姬日妍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林老帝师谈说古今事,免不了要说些鬼神奇怪。三娘恁大个子,那么厚的背,那么薄的胆。是谁来着?从廊檐底下走过去,风吹纸窗,拂了蜡烛,三娘的人已经窜到百步以外,连剑都拔出来了。”

    她说三娘,是她的jiejie洪姱。

    日妍小时候香香软软,非常可爱,动不动就躲在暗处跟小猫一样扭着屁股扑jiejie。洪姱带她玩,一会儿抓个小虫放在手心里给她看,一会儿挟着两肋跟提小鸡仔似的把她提起来。母皇政务繁忙,大姊又年长,脸色阴沉沉的,住在东宫。日妍成天和洪姱腻在一起,她们是最亲的一对姊妹。那时候洪姱是大小孩儿,日妍是小小孩儿,洪姱说什么,日妍都照做。哪怕是长大以后,洪姱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教训日妍,日妍也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她不是也偷偷给洪姱使绊子吗?

    外头人人都传说皇三女与皇四女斗得厉害,可在日妍想来,这也只不过是姊妹之间胡闹,哪怕闹得再厉害,再天翻地覆,姊妹也还是姊妹。她跟洪姱私底下还是会传递书信,送捉弄对方的礼物,谁也没有跟谁较真。洪姱真心讨厌的人只有正度,正度刚来京城没有几个月,下截都快被打掉了。人说因着她抬了定王表弟,是四王党,但其实姬日妍清楚,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洪姱仇视正度,因为在西北的时候,正度冲进中军帐里,骑在她身上,将她摁在地上打。但是她有错在先,她在当地大肆敛财以补军费,害得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夫离女散,朝廷派遣绣衣使者正问她的罪,这个节骨眼儿上洪姱不能拿正度怎么样,只能把仇记下,等回了京城再好好款待正度。

    “我记得。我们几个当时都笑坏了——怎么忽然提起她?”

    “就是想起来了。我有时候会想她,也会想大姊。”

    她们几个姊妹,在姬日妍想来,母皇最爱的应该是大姊。当时洪姱的父族白姓如日中天,出了多少治世能臣就出了多少jian佞贼子,母皇一直疑心是白姓做了什么手脚,把大姊给逼死了。但她大姊么,外人不知道,素来有郁病。七情抑遏,寒热交侵,欲食复不能食,欲卧复不能卧,欲行复不能行,常常默然。洪姱晓得母皇让老帝师查她父族,这伤透了她的心,她从此和母皇就不亲了,以致于后来兵败被杀。母皇晚年时候也深夜垂泪,十分后悔。

    姬日妍还记得大姊死后入殓,在灵堂里,洪姱直挺挺地跪着,望着大姊的牌位,说‘小四,容姃她是自尽,跟我没有关系。’

    当然跟洪姱没有关系,之前那段时间洪姱刚抄完一百遍三圣解怨妙经,被母皇解了圈禁从府里放出来,就又酒后逞凶,失手打死了良民。苦主要告御状,几名言官也要上奏参她,她一直忙着处理自己的烂事,分身乏术,父族为了保她,接连几天奔走运作,哪有空管东宫什么动静?就是大姊入殓的那天,洪姱问她要不要一起谋反。‘母皇的心里只有容姃’,三娘说‘我为母皇领兵出关,容姃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

    就好似灯芯被点亮,妒火霎时引燃整座心房。

    许家曾支持她参与党争,攥着她太多太多的秘密,然而这不是姬日妍一定要让许家消失的原因。远远不能算是。

    最近这几年,她一直都在想,如果没有许家的老太太提醒三娘,说母皇为着隐太女的事情在背地里查她,那么当年的一切还会发生吗?三娘还会在某一时刻突然被锈蚀、被腐化,蜷缩着良心将利刃对准自己的母亲和姊妹吗?三娘的长女健硕,次女却相当病弱,在诞下第二女之后,她有没有过哪怕一瞬理解母皇对容姃的偏爱之心?她有没有过后悔?前路白雾迷茫,身后深渊万丈,她那么怕黑,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她为什么不肯停下?

    ——大抵是江河归海,决难逆流,惟望几点、渔灯影映。

    偶有几时,姬日妍也想学着不残忍,可惜她亦如长河跌宕,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