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狩猎丛林 4

    “灵飞，你最近好像很频繁地参加这些宴会呢。之前……你都在干些什么呢？”陆则舟笑嘻嘻地问唐灵飞。唐灵飞似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不好不答，毕竟大家还是有“交情”的，不回答太失礼。

    “事多，忙，没空来这些场合。”

    说完这话，唐灵飞顿了一顿，又添上了一句。“你明知故问吧。”

    陆则舟笑着说：“你以前不是说，你不愿意回唐家吗？看起来，人是会变的呀，你这还不是一样的回去了么？”

    唐灵飞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声音平淡而冷漠。“是么？人肯定是会变的呀，像你，小陆，我永远都记不清你的样子。不过，不管你什么模样，也都一样啊，陆则琛脖子上戴着的那截人的指骨，你再怎么样也扔不掉啊。”

    陆则舟的脸色变了一变，一瞬间，他眼里那股一闪而没的阴沉之意像是冷冽的刀锋。正在这时候，陆则琛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一手揽着陆则舟的肩头，微笑着跟唐灵飞招呼。“灵飞，又遇上了。”

    唐灵飞略扬了扬嘴角，没有回答。陆则舟已经恢复了常态，笑了笑，走开了。陆则琛走到了唐灵飞的身边，笑着说：“怎么了，你好像跟小陆谈得不那么愉快？”他看见唐灵飞仍然是一副懒得搭话的架势，又说，“小陆也没说错啊，我约你那么多次，你都找借口推脱，来这种地方，却来得这么勤？真不知道你这究竟是忙，还是闲呢？”

    唐灵飞看了陆则琛一眼，把眼光转开了。“老杰克的尸体，没有找到。”

    陆则琛笑了笑，说：“就算他没死又怎么样？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唐灵飞微微抬了抬头。他下巴的曲线高傲、优雅而冷淡。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阴森的，让陆则琛想起了某个黑暗的地道，带着海腥的风不知从哪里灌了进来，让整个地道都充塞着潮湿而阴冷的气息。

    血腥味也在其中，萦绕不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则琛有点不以为然地说：“有必要么？”

    “当然有啊。”唐灵飞笑着，嘴唇挨在酒杯的边缘，从杯子的上方斜斜地瞟着陆则琛，“我记得嘛，有那么一次，就是因为我没有看着某个人死就走了，然后呢，那个人追上了我，再然后……所以，我自然得吃一堑长一智，你说是不是，阿琛？”

    陆则琛在灯光下看他，唐灵飞的脸在淡紫色的光线下，泛出微微的晕红，嘴唇也染上了红酒那种rou欲饱满的艳红。尤其是一双眼睛，实在是如同其名，无比灵动，顾盼神飞，陆则琛一瞬间真的很想把他眼睛上的隐形眼镜揭下来，看看他那只像翡翠和绿宝石的眼睛。

    “过两天，R会所有个宴会，你有兴趣么？”

    “R会所？”唐灵飞又盯了他一眼。“我不感兴趣，除非约会的对象感兴趣。怎么，你很有兴趣？”

    “是啊。”陆则琛又笑，“就前几天晚上，我还去找了里面一个新来的呢。”他的眼光，从唐灵飞的脸上，一直掠到了他的身上。“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很漂亮。虽说我出了天价，不过，真是让我很满意呀。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长得有点像你，连哭叫求饶的模样都像……”

    唐灵飞双眉向上一扬，顺手把酒杯里的酒往陆则琛的脸上泼了过去。陆则琛明显地有一刹那的犹豫，最后并没有躲，那杯红酒就淋在了他的脸上，衣服上。雪白的衬衣，顿时被染红了。

    旁边的人也都看到了，但众人都知趣地转开了脸，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唐灵飞看也不看陆则琛一眼，转身就走。

    陆则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扯出了上衣口袋里的白手绢，擦了擦脸上的酒液。陆则舟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过来，在他背后，笑嘻嘻地说：“哎哟，哥哥，你这下可是没讨到便宜啊。就算是试探他，可你为什么不躲？这么多人看到了，很难看很没面子啊。”

    “我不介意，不仅如此，我还得派人到唐家，给他好好地赔礼道歉呢。”陆则琛笑着说，“我是那么没度量的人么？”

    陆则舟撇了撇嘴，没有答话，只是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不悦。

    当陆则舟第二天看到管家陶钧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长型的紫檀盒子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的不悦之色更浓了。

    他把陶钧给叫住了。“陶钧，你拿的是什么？”

    陶钧回头看到是他，停了下来。“二少爷，这是……”

    陆则舟走过去，老实不客气地把那檀木盒子的盖子掀开了。他只看了一眼，就说：“叫你送去给唐灵飞的？”

    陶钧回答说“是”，陆则舟哼了一声，说：“还真舍得，这可是幅真迹。”他挥了挥手，“你去吧。”

    “怎么样，我送的东西，合你心意吧？”

    陆则琛抱着手臂，靠在门边，带着笑看着唐灵飞。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唐灵飞家，唐灵飞一向不算是小气的人，并没拒绝他登门造访，也淡淡地并没提上次的事。听了陆则琛的话，唐灵飞只是扬了扬眉毛，继续低下头对着杯子里的茶。

    “我该记得，你是知道我的喜好的。”

    陆则琛朝客厅四周扫了一圈。唐家是纯中式的屋子，每一扇门或者每一格雕花的窗棂都是有年代的古董。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的一幅长卷，是幅墨汁淋漓的狂草。

    “我也记得，唐家的人都是用碑贴来起名的。”陆则琛的声音里，一瞬间闪烁出的深深的仇恨之意，让唐灵飞都打了个冷颤。他终于抬起眼睛，正视着陆则琛，缓缓地说，“你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从那个丛林走出来。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一半仍然是野兽。”

    “言重了。”陆则琛笑了，他眼里那股恨意已经被他压了下去。“灵飞，你抄经？为什么？是觉得罪孽太深么？”

    唐灵飞淡淡一笑。“不，当然不。我有什么罪孽可言？你以为我是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静。有时候，人是会浮躁不安的。……我自认我手是干净的，需要赎罪么？”

    “你？”陆则琛大笑了起来，他是真的觉得可笑。“你，灵飞，你手是干净的？你在开玩笑吧？以前我们就不说了，现在，你跟我一样，干的都不是什么干净事啊，你知道从你手上出去的东西，会让多少人死，又会让多少人生不如死么？”

    唐灵飞淡淡地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我只在乎我自己，和我在意的人。别的人，是死是活，与我无干。物竞天择，丛林法则，你懂，我也不是不懂。每个丛林都自有其法则，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一个，可比以前我们待过的复杂难测多了。”

    陆则琛没有回答。他的眼光，停留在唐灵飞的左手上。唐灵飞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枚珊瑚的指环，这是他自第一次见唐灵飞就见他戴着的。他沉默了半晌，笑了一笑，说道：“灵飞，我想跟你谈一点正事。”

    “我也希望你来跟我谈的是正事。”唐灵飞回答，“寒喧客套，回忆过往，实在不适合你跟我。”

    “是生意。”陆则琛笑，“上次我们不是合作得很愉快么？”

    “除了没找到老杰克的尸体之外，一切都很完美。”唐灵飞略带点不悦地说。“好了，上次我就说过了，只此一次，我不想再跟你合作。何况，你手里也没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了。”

    陆则琛笑着打量他。“你就那么看不上我？”

    唐灵飞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陆则琛记得，这也是唐灵飞常常会有的表情，那种轻微的鄙夷和带着嘲弄的不屑，他记忆犹新。

    “当然不敢了。你们姓陆的这些年如日中天，说不定，哪一天，连我唐家都想一口吞下了。正因为这样，我还跟你合作？你当我傻的？”

    “这么说话，才像我记得的灵飞嘛。”陆则琛微笑地说，“怎么会？陆家就算发展得不错，也不可能跟你们比。唐家在这块土地上，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谁能撬得动？”

    那抹嘲弄，在唐灵飞的唇边更深了。“从里面烂起来，自然就快了。我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陆则琛一怔。他倒是没想到，唐灵飞会答得这么直接。他深思地望着唐灵飞，说：“你好像并不快乐。”

    “这不关你的事。”唐灵飞说，“礼我收了，你可以走了吧？”

    陆则琛一笑。“下逐客令了？”

    他的动作很快，唐灵飞几乎还来不及反应，陆则琛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陆则琛一只手搂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腰间，头靠在他的颈侧，对着他耳朵，轻轻地说：“别告诉我，灵飞，你还得听命于你那个伯伯。就我所知，军权可还是在唐将军手里啊。”

    “放手。”唐灵飞恼怒地说，“你找死么？”

    他的右手在书桌上握紧了一把裁纸刀，陆则琛冷眼看着，笑着说：“那你试试？”

    唐灵飞手腕一反，银色的刀刃就搁在了陆则琛的脖子上。“我还真想试试。”

    陆则琛的手，闪电一样掐住了唐灵飞握刀的右腕。“最好别试。你应该知道，我下手是很重的。灵飞，回答问题。”

    “当然不至于。”唐灵飞被他捏得手腕骨节格格作响，汗珠都冒了出来。“我会听命于那个老头子？互相利用互相制约而已！”

    陆则琛放开了他，唐灵飞甩了一下手腕，恼火地骂道：“陆则琛，你的杀手本性真是一点都没变，什么事都打算这么解决？陆伯伯是怎么教你的？”

    “别生气，我说过，我是来找你谈大生意的。我总得知道，你在唐家是有自主权，还是个傀儡。”陆则琛看着唐灵飞，看了半天，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几年了，你还是不开窍，真是拿你没办法。”

    唐灵飞重重地把那把裁纸刀拍在桌面上。“什么意思？”

    陆则琛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密封的金属盒，递给了唐灵飞。唐灵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接，只问：“是什么？”

    “别在这里打开。”陆则琛说，“你家里应该有实验室吧？”

    唐灵飞微微地抿了一下嘴。“是什么？你直说吧。”他又看了一眼，说，“样本？你不会想要我现在去做切片实验吧。”

    陆则琛把金属盒塞在他手里。“你不自己验货，难道我给的检验报告，你能轻易相信？”

    “……我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又怎么知道实验过程？”唐灵飞有点不耐烦，“你真外行，谁知道检验过程要多久，你有耐心等吗？”

    “要不了那么久。”陆则琛说，“这是你很熟悉的东西。”

    唐灵飞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好吧，那你等着。”

    陆则琛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就不能让我进你实验室？”

    唐灵飞说：“要消毒，你不嫌麻烦就去吧。”说着却笑了一下，“反正，里面的东西，你也看不懂。”

    这还是陆则琛自打进他家门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法。一瞬间，陆则琛有点恍惚，唐灵飞笑的时候，眉眼都舒展了开来，十分灿烂，会耀花人眼似的。那一刻，他几乎觉得回到了几年以前，才遇到唐灵飞的时候。

    确切地说，唐灵飞是有改变，当年总归还有些没脱完的少年的稚气，虽然高傲，也并没有如今的冷淡和疏离的感觉。

    陆则琛笑了一笑。说到改变，谁又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