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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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记忆时,便记得那片黑蓝色的天。日光分外慷慨,走进院内倏地被咬掉一半;老旧的屋檐挡不住落雨,却故意遮挡大片暖阳,偶尔掉下团团泥屑;红砖石灰抹成墙,混砂水泥铺成地,一到夏季热得像被丢进柴房,一到冬季冷得浑身骨头都咯吱作响。大门关不严实,永远大敞,家畜来回逡巡,沿途留下一道青灰色的鸡屎。萧竹盈的遗照摆在餐桌正上方,垂下两条黑色挂联的布带,多年来已被虫蛀得七七八八;显影液质量过差,头几年还是完完好好的一张脸,随着时间推移,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看不清面目,只剩嘴角一抹妍丽的微笑。 金少爷进了屋,路过萧竹盈的照片脚步一顿,停下来,慢慢地鞠了个躬。叶小钗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剥毛豆,身前的竹筐躺着一颗颗绿油油的豆子。见他回来,也未抬头。他平日遇到这种场面,两人各自默不作声,也就糊弄过去了;可偏偏他今天心口不爽利,非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遂开口叫他:“叶小钗!” 那人手上动作未停半分,更罔论给他一个眼神。金少爷横生一股怒火,快步走到他跟前,抬腿一个高踢,那盛满青豆的篮筐便腾空飞起,撞在过道的白墙上,里头的豆子轱辘滚了遍地。叶小钗站起身,他终于肯露出他那张又丑陋又美丽的脸蛋看向他。他本以为他的眼里会有些什么,恨意或是怒火,随便什么都好,可那眼睛里头仍是一滩死水,怎么烧都不沸腾,也结不成冰。叶小钗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宽大的手掌按住他的侧脸,将他整个人都摔在墙壁上,发出巨大一声头骨与砖壁相撞的闷响,听得人心惊rou跳。 金少爷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花,脚下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恍惚想起叶小钗挑五十斤苞谷脸不红气不喘,力道不容小觑——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拿着一把杀猪刀去找一剑万生报仇,不仅砍伤三个村民,更硬生生将一剑万生整整一节小臂劈了下来——传言不知真假,现在是法治社会,也不知叶小钗是如何免除牢狱之灾的。叶小钗捡起地上的竹筐,转身进了屋,关上自己的房门。 现在终于只剩下他和冷冷清清了。金少爷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撑起身子站起来,额头火辣辣地刺痛。他慢吞吞地挪进房间,蜷缩在自己的木床上,窗外最后一丝夕阳也被蚕食干净,整个土屋陷入了浓稠的黑暗。不知躺了多久,肠胃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他偷偷摸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瞧,一盆凝固的猪油,找不到任何吃食。于是从抽屉里摸了几张破破烂烂的纸币塞进裤兜,踏着微弱的月光出了门。 金少爷不大愿意承认,他对叶小钗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有时他觉得叶小钗根本不像个人——人有喜怒哀乐,人有七情六欲,人有爱憎会,人有别离苦,他一样不沾。叶小钗是有理由恨自己的:他的出世意味着萧竹盈的香消玉殒,听人说他诞辰那天雷暴掉了三天三夜,窗户的玻璃被大风拍打得不停呻吟,赤脚医生浑身是血抱出一个圆润白胖的婴孩,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夫人,夫人她没了啊! 一剑万生派人抢夺萧竹盈的骨灰,来势汹汹,众人把叶小钗按在村口毒打了一通。路过一个酗得醉醺醺的老头,随手丢来一个啤酒瓶,玻璃撞在石块上四分五裂。一剑万生从劳斯莱斯走下来,踢了一脚叶小钗的脸,抓起他的头发对围观村民道:长了张人模狗样的脸,诱骗我女儿多年,今日我替天行道,叫他再也不能仗着这张脸作恶!他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片,眼都没眨就用力划了下去,叶小钗凄厉地惨叫一声,一剑万生旋即溅了满脸朱红。他像丢垃圾一样把叶小钗踹进土沟里,秘书赶忙递上手帕,他慢条斯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珍重地将萧竹盈的骨灰盒抱在怀中,坐上豪车扬尘而去。 倘若没有他的存在,萧竹盈不会难产而亡,叶小钗也不会失声毁容。金少爷生出些自嘲,扯了根芦苇叼在嘴中。可他非但一点儿不恨他,仍与他在同一方屋檐下沉默地生活了十八年;渐渐地,他对萧竹盈的爱也泯灭在麻木中,褪色而模糊的照片挂在厅堂,谁也没有更换的意思。金少爷漫无目的地闲逛到村头,走进一家家常小炒,对老板招呼:来一碗猪rou炒面。餐盘很快端了上来,他却失去品尝兴致,握着筷子夹起挂着黑椒的rou柳,又嫌弃地丢了回去。浅浅糊弄几口,就算果腹了。 “金少爷!” 身后有人唤他,原是学校那几个一齐逃课的混混,一个土名狗粪蛋,一个头上常年长黄藓,被人取笑癞疤头。狗粪蛋笑嘻嘻地走过来,勾住他的脖颈:走不走,去不去洗头? 金少爷摘下他的手,摸了摸裤兜,满满当当,登时有了底气:听说伊旬园又招了个新meimei,这不得去看看?狗粪蛋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背,笑道:我看你还是上几堂课罢,那个字读“甸”,说出去遭人白眼!金少爷嘴硬:什么狗屎伊甸,偏偏起个洋文名字,下次不去了。狗粪蛋惊道:哟,你还晓得是洋文呢?金少爷得意洋洋:亚当和夏娃嘛!外国人画的黄图,女的奶子很大。 癞疤头骑着摩托在店门口等他俩,丢过来两个头盔,骂道:磨叽得很!跟女的一样。金少爷心情大好,不与他计较,道:女的怎么了?一边骂人家,一边还要惦记人家的屄。 三人挤在车座上,欲要离去,老板从店里追出来,叫道:同学,你还没付钱呢!金少爷从兜里丢了两个钢镚在地上,痞笑道:爷赏你了!三人大声嬉笑,摩托马达轰鸣,卷起一大片湿泥,徒留老板举着锅铲在原地破口大骂。 “伊甸园”美发店在城郊一处街巷,此处灯红酒绿,彻夜通明,是城里人寻欢作乐的“红灯”场所。从村里到红灯街还有一段行程,尽是坑洼土路,也无一盏亮灯。时逢初春,寒气料峭,好不容易到达伊甸园,三人冻得浑身哆嗦,赶忙拥进充满暖气的店面,立刻就有穿着清凉画着浓妆的时髦小妹挤过来,娇滴滴地问:“三位哥哥,来洗头吗?” 金少爷经常来此处消费,闻言露出一副财大气粗的做派:“你家店长呢?” 小妹答道:“店长今个儿回老家了,不在这呢。”又十分机灵地转了转圆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呀,你便是咱们店长一直念叨的金少爷罢!小妹这几天才上工,没见过哥哥几面,倒是时常听店长惦记你。 金少爷一听好话,被奉承得飘飘然,喜道:“本少爷听闻你们最近招了个漂亮的新meimei,叫她过来。”接着转身指了指狗粪蛋与癞疤头,道:“他俩平日喜欢的,也一齐叫过来。” 狗粪蛋与癞疤头的老相好不出半会就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同样也是一脸看不出五官的烟熏妆,牵着他俩的手就先去洗头床上躺着。水流声与洗发水香味同时散了出来,据说那meimei还在妆扮,金少爷便靠在脏兮兮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玻璃门外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鹅毛似的飘,掉在马路上又化了个干净。一串珠帘摩挲的脆响,听那小妹欣喜地叫唤道:狼姬! 他回过头,里屋盖着的串串塑料珠帘被涂着豆蔻的纤长五指撩起,露出张天香国色的脸来:五官妩媚,眉毛眼睛吊起,看着像只狐狸;头发漂成浅粉色,亦烫过波浪,松松垂在肩头。女子捂着亮晶晶的嘴唇,身着一件毛绒吊带裙,摇曳生姿,走到金少爷跟前,扑进他的怀中:“好久没见这么标致的小帅哥了。”又探出头来,用美甲点了点他的鼻头,嗔道:“八面狼姬,别给我忘了哦。” 金少爷被她身上的脂粉味一熏,几近丢魂落魄,伸手捏了一把她浑圆的屁股,两人腻腻歪歪地往洗头床走去。金少爷往常在床上一躺,闭眼享受按摩,也省得看见几张歪瓜裂枣般的脸;今日见了美人,不舍得闭上,睁眼盯着八面狼姬长长的睫毛,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道:“jiejie,你是哪个学校的?” 八面狼姬扑哧一笑:“敢情还是个没毕业的小孩儿,就来这里找乐子啦?” 金少爷转念一想,八面狼姬举止成熟,不似学生摸样,口上油嘴滑舌不停:“心内想着jiejie,今日还没分别,就想着如何相约下次了。” 八面狼姬摸着他的脸,低声道:“你若是想见我,晚上十点以后去城南的那幢白色小楼找我,我住在六层。” 金少爷捉住她柔软的手轻轻地咬了一口,抬起眸子狡黠看她。 三人洗过头,同相好们道了别,已是凌晨一二时,都不想回家,裤兜还剩几张纸币,癞疤头提议道:“进城喝点小酒。”三人便骑上摩托,在路旁找了家没打烊的烧烤店,点了几十串五花rou,又叫了一打啤酒。酒过三巡,被暖气熏蒸得发晕,癞疤头突然说:“你家那个叶小钗,是不是有个相好?” 金少爷醒了大半,整个人都冷了下来,硬邦邦地道:“你从哪听来的?” 癞疤头喝得上头,未注意他神色僵硬,自顾自地道:“学校里的人传的,说在你家院门看到辆京牌的大奔,你倒是蹭上富贵了。” 金少爷意识到他在指谁,登时气得全身发抖,偏偏癞疤头还在火上加油:“叶小钗长得确实顶好看,可毕竟是个结过婚、毁了容的,京城老爷再喜欢也不至于如此上心,莫不是他在其他方面还有过人之处……” “我cao你妈!” 突如其来爆裂的巨响打断了店内其他的交谈,金少爷站起身来,高举着一瓶破了底的空啤酒瓶喘着粗气,癞疤头仰头死死盯着他,额角滑落一条鲜红的足迹。 “忍不住了?嗯?翅膀硬了?”癞疤头不怒反笑,“金少一啊金少一,叫你句少爷你真把自己当富家子弟了?” 金少爷转身就走,在他推开门的瞬间,癞疤头在他身后尖叫:“你今天因为叶小钗跟兄弟们决裂,明天你就会为了叶小钗去死!” 他一言不发地迈入寒冷的深夜。 城镇离村子约有七八公里,来时坐的是癞疤头的摩托车,这厢回村,夜里也没有行车,剩下的钱决计不够住一晚招待所,金少爷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沿着马路慢慢地踏上归途。 半路又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鹅毛雪,渐渐地声势浩大,竟是刮起了北风,吹得金少爷脸颊发疼。他捂着脸呵出一口白气,在手心里结成了薄薄的冰片。 愈近村口,路愈寸步难行。土路被雪水濡湿,变成了一块一块黏糊糊的泥,亲密地沾在鞋底。 走走停停,不知过去多久,浓墨的夜色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青色的曦光。棉衣不再是抵御寒冷烈风的防具,经由融化雪水以及低温的共同侵蚀变得潮湿而沉重,刺冻得他眼前发白。他慢慢地穿过村口竖起的“计划生育”宣传广告牌,他慢慢地掠过依旧安睡在美梦的家家户户,他慢慢地看见熟悉的屋角和已经干涸的人工池塘,慢慢地推开没有上锁的院门。院里除了仍挺拔笔直的榕树一片空荡,就连家畜也不屑于睁开眼欢迎他的回归。他正打算进屋,却瞥见走道一抹昏黄的亮光,赶忙跑到门后遮掩身形。 是叶小钗。他高尚的品德与勤奋的习惯,在每日清晨五点准时苏醒。应该还未来得及洗漱,身上穿着一件大花棉衣,下身套着同色的大花棉裤,长长的白发雾鬓风鬟。他手中拿着一只碗大的竹筐,轻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慢慢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青豆。 他怔然在原地,忘记了通体疲惫,忘记了浑身冰凉,也忘记了回家的目的——他是想同叶小钗道歉的。 金少爷中考分数三百不到,前途一片灰暗,出路仅有两条:一条通向中专,另一条通往职高。他选择了后者,原因是不允许走读且离家近三十公里,因此不必有见到叶小钗的后顾之忧。他憎恨村里的旧屋就和憎恨叶小钗一样蛮不讲理且根深蒂固。开学那天叶小钗借了辆电动三轮车,破天荒地告诉他第二天送他上学。他表示怀疑:你什么时候考了驾照?叶小钗一愣,摇了摇头代表否认,帮他收拾起铺盖被褥。金少爷当晚噩梦缠身,梦见颤颤巍巍的电动三轮卷进重型货车,他和叶小钗转瞬成为马路上一滩血rou模糊。 翌日金少爷挂着黑眼圈坐上三轮车,车厢堆满他的行李,叶小钗正襟危坐,看起来非常专业,行至半路,他竟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到了学校,发现自己正斜靠在叶小钗的右肩,登时一阵毛骨悚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赶忙拽起自己的行李说了声一路平安就往校门冲去。叶小钗莫名其妙,见他落了一串香肠,又无法出声叫住他,只好将那腊肠挂在椅背上,摇摇晃晃地骑着三轮回去了。 金少爷进了职高可谓如鱼得水,一方面学风松散,大家都是从中考淘汰的人,光明前途希望渺茫,不若安安稳稳混个几年,毕业找个吃香活少走几十年弯路;一方面校纪凌乱,社会人员与街头青年层出不穷各占一方天地,时常发生校园火拼,争夺校内外地盘——因此形成了独特的阶级制度,自上而下分别校长、教导主任、年级主任、班主任、街溜子集团再是普通学生。倘若不加入这样的混混组织只会沦为被压榨的奴隶——端茶倒水不说,时常还要替这些不学无术的青年打逃课掩护或是直接背锅。金少爷自是不愿受人差使,但也不屑于同这些人为伍;他性格偏激,打架狠戾,算半个亡命之徒,因此各派一头纷纷丢出橄榄枝,一头也不敢贸然招惹他。金少爷自成气候,也吸引了一些与他相似的同道中人,因此结识癞疤头与狗粪蛋,安安生生逍遥了半个学期。 但好日子大概已经走到头了。他单肩挎着包,从牙齿里抠出嚼得发黏的口香糖,顺手按在已经褪色的木质门框。甫一踏进教室,心里暗道不妙,崎路人穿着他那套驼色三件套,西装革履地站在讲台上,表情肃穆,眼神锐利;台下的同学转过头将视线聚集在他身上,或茫然不知或冷漠无情或幸灾乐祸。他正要往独属于自己最后一排垃圾桶旁边的专座走,崎路人叫住他:“金少一。” 他撑着桌面,露出不可一世的态度:“什么事?” 崎路人笑了,看见他四十几岁还年轻紧致且凹下两个酒窝的娃娃脸金少爷横生呕吐欲望,他厌恶地撇开视线,听见崎路人说:“这个月第十三次迟到,金少一,你是遇到什么困难吗?” “早上太难受,又太持久,只好弄出来才敢起床,不然多不得体。”他拖腔拖调地回答。 已经有同学开始吃吃地笑了,崎路人似乎没听明白:“什么东西?” “晨勃啊老师,您不会没有吧?”他眨了眨眼,状若无辜地直视着崎路人,周遭爆发哄堂大笑。崎路人倒是没生气,也跟着笑了一声,让他坐回去:“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走到垃圾桶旁,运动鞋上突然掉了根腐烂的香蕉皮,他抬起头,与坐在左边的癞疤头对视,后者的额头被厚厚的纱布缠绕,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金少爷,你等着。”狗粪蛋转过身来,怯怯地望了金少爷一眼,赶忙低下头去,嗫嚅道:“疤头,我知道你生气,可别做得太过分……”癞疤头一巴掌甩过去,低声喝道:“你替他着想,他替你考虑过么?” 金少爷懒得理会他们的密谋,关系业已决裂,至少保留体面。稀里糊涂地睡过两节政治课,流了一袖子口水,被教鞭敲着桌子吵醒,揉了揉眼,崎路人站在他的桌前,怀中抱着教案,淡淡地道:“跟我走。” 他慢吞吞地起身,椅脚与地板剐蹭出一声刺耳的摩擦。两人走到办公室门口,上课铃打响,金少爷心下窃喜——又能躲过一堂课,谁知里头空无一人,连一盏灯也没开,崎路人关了门,靠在上边面无表情:“你昨天去打架了?” 金少爷不愿承认,含糊其辞:“洗了个头而已。” 崎路人喟叹道:“你为何不能少露些锋芒,叫人省心点,你父亲也不容易。” “他有甚不容易的?”金少爷最为厌烦这套说词,想起昨日叶小钗那一记七八分力道的重拳,额角现在还青紫作痛,顿时急躁,恶声恶气道:“横竖喜欢他的人不少,他只消坐在那卖个笑,自然有人送钱给他……” “你真这么想的?”崎路人打断他,眼底倏忽变得冰冷,“金少一,你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金少爷并非初犯被带去办公室,他虽与崎路人看不对眼,但崎路人性情温润,多以循循教诲为主,哪有过今天这样的辱骂。金少爷登时气急败坏,冲过去作势动手。未料崎路人偏头躲过他破绽百出的一拳,握住他的手腕扭至身后,又踹了一脚他的膝弯,毫不费力地将他按在桌上。 金少爷挣扎了一会儿,无果,大骂:“cao你妈的崎路人,你这是虐待学生!” 崎路人道:“你父亲交不起学费,找我借了两千块钱,你知道么?” 金少爷怔然,嗓子眼里弥漫五味杂陈,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崎路人松开手,他先从办公桌滑下来,再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崎路人没有再看他一眼,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他不知在办公室的地板坐了多久,爬起来两条腿酸麻得直打颤。他的眼前一直闪回着几个画面,有些像老旧的黑白胶片电影布满浓重的颗粒、有些像多数渲染记忆的手法而褪色发白枯黄:他记起叶小钗那个刷着红漆的实木衣柜,柜门上精细地雕琢着凤凰与牡丹,据说是萧竹盈带来的嫁妆,打开门比任何饥荒时代的粮仓还要贫瘠,他从来不为自己购置任何新衣服;他记起萧竹盈骨灰下的抽屉,因滑轨老化抽拉发出像哭泣一样的刺音,叶小钗从没主动给过他一分钱,他只是将钞票放在此处,而他每一次都不留退路般肆意搜刮干净;他记得叶小钗放在床底舍不得拿出来的腊rou香肠,在他每一次回家都会准时准点地抵达餐桌,他嫌弃地扒拉两口饭就穿着自己进城买的外国运动品牌出去找狐朋狗友厮混……金少爷缓缓地从办公室挪动出来,走廊空无一人,教学楼响起朗朗读书声,应是开始了下午的学业。他没有回到教室,而是从侧边的楼梯下到一层,在午后的淡阳中小跑着回了宿舍。宿舍同样空无一人,他爬进自己的床铺,用散发着淡淡蜂花洗发水气味的被褥包裹住冰凉的身躯——至少还可取暖,他安慰自己,随即坠入深沉困意的陷阱。 醒来屋内一片漆黑。他借着几朵惨淡月光艰难地看了看时钟,已是凌晨两点。下体憋着一泡几近爆炸的尿,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件棉衣就往走廊尽头的狂奔。厕所点着一盏坏了很久也没人修的白炽灯,如日本恐怖电影一般快速明灭,令人毛骨悚然。金少爷钻进隔间纾解一番,水声潺潺,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被人从后面一把掼在地上。尚在他反应之际,四肢就被用力地按住不能动弹,另一边隔间走出两个人,他才看清为首的是癞疤头,身后跟着不敢抬头的狗粪蛋,霎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遂躺在瓷砖地板上大笑:“你若要找我报仇,往我脑门上砸就是了,我给你赔不是,何必做这么大的仗势!” 癞疤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悬着一丝暧昧:“多少兄弟一场,我怎会待你如此薄情!”他拍了拍手,外头走进一个金少爷不认识的陌生面孔,怀中抱着一个昏迷的女生,周遭腾升起猥琐的笑声。他定睛一看,像被雷劈了一般恍惚,女生竟是公认的校花欧阳翎,就在自己隔壁班。那人三下五除二把欧阳翎身上厚重的羽绒服脱了,露出一具青葱白嫩的胴体。他隐隐约约察觉到癞疤头的目的,开始不顾一切地剧烈挣扎,却被死死按住。身边的人掰开他的嘴,不知丢了什么,咳嗽间吞进腹中。他逐渐感到全身如被火烧,温温和和地热了起来;裸露的yinjing被人撸动几下,懵懵懂懂地挺立起来,他竟是摸到了久违的朦胧欲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抱起欧阳翎,掰开她细长的双腿,又伸手撑开她阴毛遮掩下的rou唇,对准他的阳具按了下去。金少爷发出一声嚎啕,被人用手捂住嘴,双腿一阵扑腾,直接xiele出来。癞疤头在一旁看着,嗤笑道:“金少爷啊金少爷,平日多吹嘘你睡过几个女的,没想到还是个处。”他想要重拾平日不可一世的姿态,自尊却碎得遍地都是,他一片也拾掇不起来。头脑昏昏沉沉,他已记不清自己在药物的加持下射了多少次,到最后什么也射不出、尿也尿不出半滴,便开始无意识地流起泪来。癞疤头凑近金少爷,拍了拍他的脸,满意地道:“你若是明天还没滚出学校,就等着进监狱罢!”一边指挥其他人给欧阳翎穿上衣服,临走前想起什么,回头吐了口唾沫在金少爷的下半身,道:“我与你不一样,我是不屑于动粗的人。” 金少爷在地上躺了许久,直到寒冷开始入侵躯体,他才蜷缩着爬起来。头脑仿佛宿醉了几天几夜一般剧痛,又夹杂着浓烈的呕吐欲:他毕竟晚上没吃东西,哕出几滩胃液,口腔发苦;yinjing疼得厉害,走几步就摩擦得受不住,只能撑着墙壁缓一口气,却仍硬梆梆地矗立在下半身。他挪回寝室,在黑暗中艰难地收拾起自己的行囊,一股脑地往破旧的背包里塞,趁着天还没有敞亮彻底,匆匆地离开了学校。 家是决计不能回了:他今日方得知叶小钗为了供自己读书去找人凑钱,已是心存愧疚无法面对;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分还出了这档事,连书也没办法继续读了,空耗叶小钗一片苦心。他拖着包袱在路上走了好一会儿,想到叶小钗那双埋藏着冷漠与失望的眸子,竟感到一阵泛泛的凄清。好不容易拦下一辆摩托车,他竟是哑口无言,想不到一个可以暂时转圜的去路。思虑了好半天,突然想起一抹浅粉色的身影,对司机道:“带我去城南那边。” 城南离此处不远,他下了车,沿着脏乱的街道开始找寻女人口中的白色小楼。街边的人们陆续开启了一天的生活,纷纷张罗起摊贩生意,整条道路上弥漫着炸油条、白面馒头、蒸饺的各色香味。金少爷咽了口唾液,摸了摸身上的钢镚,又强压下饥肠辘辘。 忽而如柳暗花明,见着那白色小楼夹在两幢居民楼之间,实际已称不上“白色”,跟着城市建设的进城染上了尘土的灰黄。金少爷喜不自胜,一瘸一拐地小跑过去,攀上记忆中的楼层,正中摆着一扇脱落铁皮的绿门,两侧歪歪斜斜地贴着对联,墨已完全晕开,看不出个什么字。他伸出手,又感到几分忐忑——归齐他同女人只见过一面,也不知她是否是逢场作戏,编个虚假地址诳他。可若女人真不住在此地,他又该何去何从?犹豫半分,他还是叩响了门;一时无人应答,他又焦灼地叩了第二次。 吱呀一声——门开了。八面狼姬穿着白色的绸缎睡衣,困意朦胧地揉着脸,娇柔地抱怨道:“死了娘的。这么早是哪个混球?”见金少爷风尘仆仆地站在跟前,讶异地张大了嘴:“是你?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人家等你这么久也不来……” 金少爷再是忍不住,用力扑进女人的怀中,嗅到她身上令人发晕也令人安心的香氛味道,嚎啕大哭起来。 八面狼姬不知所措,轻轻地抚着他的脊背,轻轻地安慰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少爷抽泣半晌,埋在她胸前,闷声闷气道:“jiejie,我饿……” 金少爷在八面狼姬家住了半个月,哪也没去,被好吃好喝供着。白日他们缠绵于床榻,直至烈日当空才从被褥中解放金贵的身子,趿拉拖鞋下楼点一碗蛋炒饭;入夜八面狼姬要去“伊甸园”上班,金少爷同她一起过去,也不做事,只躺在沙发上抽烟,惹得通瑶池冷嘲热讽:我以为你攀上个阔少爷,没想到是个小白脸。八面狼姬也不生气,一边搽口红一边道:人长得俊,摆在家里心情好,不至于一天到晚在洗发店看老男人。气得通瑶池骂道:你就是个没骨气的sao货! 又过了半个月,两人的兜里都不大富裕,无法支撑以往糜烂的生活。恰巧外面风声消停了些——本来金少爷对欧阳翎还存着几分愧疚,自己与她无冤无仇,虽不知晓她是如何牵扯进此事,终究是做了不人道的动作;结果隔日八面狼姬去打听,风轻云淡地回来,他火急火燎跟在她身后追问,她捏着他的鼻子闲闲地道:你有心情关心有钱人,不若关心关心你自个儿。原来那事发生后欧阳翎再也没有去过学校,后来大家才知晓她父亲是北京一个大律所的合伙人,花钱把她送去美国了,省得回学校受流言蜚语,事件因此平息。金少爷心底那点喑哑的脆弱也所剩无几了,直骂道:这些jiba资本家,最后剥削的还不是我们劳动人民。随即将那晚的痛苦抛之脑后,心情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欧阳翎既然离开,但学校也有整整一个月没去,怕是学籍已经被人寄回村了,不若先回家待着再从长计议。金少爷想起叶小钗,掺了些做贼心虚又掺了些惶惶不安,也不知那人听闻没听闻自己所作所为、担忧不担忧自己三十天未回。翌日收拾了行囊,与八面狼姬一通腻歪,下楼叫了辆摩的,怀着惴惴的心情回了村。 他远远就瞧见院门停着辆灰色的凯迪拉克,车身与轮毂溅满了泥点子,仍掩盖不住其华贵的光环。横生几丝嫉妒与羡慕,他偷偷伸手摸了摸线条完美的车身,金属的触感叫嚣着车主的财富与权力;他猛地收回手,四下环顾,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走进院门,他看见预料之中的人,正翩翩然坐在客厅中央,手中握着一只青花瓷茶杯,嘴角含着一抹温润的微笑。他从七岁时就见过他的脸,那时他不过三十出头,年轻貌美,意气风发,好像世界都握在手中。他自小就不喜欢他,厌恶他白净又圆乎的脸,厌恶他虚情假意又装腔作势的做派,厌恶他过了快十年还没有瘦削下去的下颌,反倒是有些中年发腮的趋势。倘若不是觊觎男人每次从城里带来的新鲜顽艺,他也不会忍辱负重演了好几年天伦之乐的戏码。 金少爷收敛脚步,失去了返家的兴致,欲要离去,听身后男人唤他:“少一。”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粗声粗气地应答:“素先生,您从百忙之中莅临寒舍,还真是纡尊降贵。” 素还真没料他如此刻薄,面色一顿,复又展开笑颜:“你这段时间上哪儿了?我们担心得紧。” 他正要还嘴,你们这些上等人怎会在意我们贱民的死活?却见叶小钗边扎头发边从屋内走出来,粉白色的唇间咬着一个皮圈;到口的话转了个弯儿,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他看见了他,半点反应也没有:他本期待他的眸子像暗夜中的灯倏然亮起来,欣喜不用言语表达,一个眼神已经足够;或是愤怒如同活火山爆发,压抑数年终于喷涌,岩浆溅在身上就像他落下的拳头,歇斯底里痛不欲生。什么都没有。死寂比诘责更让人刺痛。他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坐在桌边,低下头安静地吃坨成一团的汤面。 金少爷的脸霎时惨白。素还真见他神色不对,出声道:“事情既已结束,我们也不多过问。学校把你的档案退回来了,少一,不上学的话,你有什么打算?” 金少爷握紧拳头,装作满不在乎:“我学的汽修,以后去修理厂便是……” 素还真看了叶小钗一眼,叹了口气:“我同小钗是这样打算的,将你的户口迁到北京——幸而你还能参加高考,努力考到三四百分,也能托关系上个二本、一本,总比烂在这块洼地强。” 金少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脚下仿佛踩了两朵祥云,轻而易举就能跃入高空。 北京像一个遥远的童话,和某个知名椰奶品牌的广告词一样:他从小听到大。在他尚且幼稚的认知中,北京更像一个具象的个体,身着全套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长着一张素还真的脸,举手投足间Old Money气质尽显;而河南则是叶小钗的形象,衣服上陈年的泥垢洗不干净,结成暗黄的色块,鸡粪与牛屎的混合味道与Jo Malone香水作用相同,缠绕于发丝之间。 他从未踏出过河南一步,从未见过凌晨六点半的旭日自人民大会堂身后缓缓东升,从未见过天安门肃穆庄严的升旗仪式,从未抚摸过故宫一砖一瓦的青墙与石壁,从未嗅闻过胡同巷弄的烟火气与豆汁油条的喷香,从未坐过火车从未坐过飞机从未坐过地铁,也从未见过传说中的渤海。而这些他以前可望不可及的前景,他注定烂在自家苞谷地的骨灰盒有了放在天山陵园或八达岭人民公墓的更多可能。过了许久,天慢慢暗沉下来,外面亮起了温馨的暖灯,他的房门被敲了两下,慢慢地开了个小口:叶小钗逆光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糊辣汤。 素还真不见踪影,院外也没有凯迪拉克,应当是回去了。他将瓷碗放在床头柜上,正要关门,却鼓动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勇气,出声叫住了他:“叶小钗。” 叶小钗回过头注视着他。 “素还真……会成为我的父亲么?”犹豫半晌,他终于问出了口。 叶小钗似乎没有听懂,微微偏了偏头,几缕皮筋内漏网之鱼的发丝从肩膀垂落在胸前。 他的喉结动了动,大声道:“你和素还真,你们会结婚吗?” 叶小钗笑了。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他几乎没有看见也不敢肖想过他的笑容。他仿佛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为荒谬绝伦的故事,浅笑着摇头否认,甚至身上冷漠的薄霜也因此融化几分。 不会的。他说。我们不会结婚。 距离高考剩下的日子,金少爷不再去职高听课,也没有翻开书本汲取知识,更谈不上做什么紧张准备,仿佛成为北京人已成不可撤销的定数。叶小钗仍像往日一般,天蒙蒙亮就动身下地劳作,天蒙蒙黑再背着满筐的稻穗回到家中。他睡到日上三竿,将桌上放凉的白粥喝干净,从抽屉里捏两张红钞,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坐上摩托车去城南找八面狼姬。两人相见,金少爷把事情一五一十同她讲了,八面狼姬面色一暗,背过身下逐客令:你这厢是走运了,以后享荣华富贵的命,也别再来找我这个洗头女了。金少爷从后面搂着她,一边嬉笑:素还真可是烟草局的局长,我若是去了北京,他多少也得照应着我。你自个儿想想,待我做上大官,还能委屈你么?两人耳鬓厮磨片刻,金少爷又喜不自胜地吹嘘道:待我功成名就回来,定是要让癞疤头、狗粪蛋二人吃尽苦头,叫他们体会体会我的窝囊。八面狼姬急不可耐,懒得理他:你还做不做了?不做睡觉了。金少爷忙哄道: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么!便是一番尤花殢雪。 许多个漫长的夜晚,他的身体躺在被窝,魂魄却早已飞去遥远的北方。北京哪处都好,高楼大厦蓝天白云车水马龙,就连空气之于河南也清新不少。在美好未来的臆想中,他看见自己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皮鞋比镜子还锃亮,昂首挺胸地出入于人来人往的政府大楼;他看见自己身着最新款的Gucci成衣,闲庭信步地穿梭在钢铁丛林,手中握着一杯星巴克榛子拿铁(必须是臻选店的);他看见自己站在高级公寓的落地窗前,远处可以清晰地视见国家大剧院与人民大会堂——叶小钗蜷缩在客厅的沙发睡觉,直至傍晚,脚下灯火通明,他的眼球映照出整个北京。 睡梦苏醒,照例是黄沙漫天与麦浪金滔,照例是咸菜与白粥。他沿着土路走到村口,逢人就炫耀自己即将获得的新身份。村民大多将信将疑,只道金少爷是踩了狗屎运。他心中腾升起一股飘然的优越感——我同你们已经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了。以后我是城里人,你们是乡下人;我是北京人,你们仍是河南人。 临近高考最后几天,金少爷开始躁动不安:照理来说他入了北京户籍,应当是要去北京考试的;但素还真没有回来接他,关于北上一点风吹草动都无。捱了两三天,他忍不住去问叶小钗:素还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走?叶小钗一脸茫然,显然对实现阶级跨越所需的流程一无所知。金少爷放弃从他那处探听消息的想法,如油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急得焦头烂额。总算,在高考前最后一天的午后两点,他看见院外出现了一辆熟悉的凯迪拉克,素还真从车上下来,缓慢地朝屋子走去。他登时欣喜若狂,一头招呼叶小钗出来,一头跑进院子,故作无辜地望着素还真:“素还真,你是来接我去北京的吗?” 素还真脚步一滞,神情复杂,勉强地抿了抿唇角,道:“抱歉,少一,我这边出了些差池,怕是暂时没法带你去北京了,你放心,即便在河南,我也会给你安排最好的学校……” 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耳朵被某种亚热带野兽一口咬去,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变得寂静,变得真空。他的世界终于天崩地裂,像铺陈的瓦片一块一块地从墙壁剥落下来。 叶小钗跟着他走出房屋,靠在门框上,对着素还真翘了翘唇角。 素还真怔愣,也跟着笑了笑。他低下头,金少爷蹲在地上,扭曲而丑陋地咧着嘴,无声地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