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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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域的冬天很长,帝释天鲜少见到这样连绵的大雪。 来的那日雪满山路,帝释天只道是天气不佳,实则鬼域处极北,冬日又冷又长,那日的大雪不过是冬日里天天都能得见的景致罢了。他的故乡善见城在南边,冬季里也并无这般凛冽,偶尔落下场雪,在地上也是积不起来的。 帝释天披了件衣服坐在窗前读一本书。屋里烧了小火炉,十分温暖,他记得从前,善见城原本就没有火炉这物什的存在,冬日很短,冷的那几日随便挨着便过去了。那时候他在桌前看书写字,阿修罗就从窗外翻进屋子,然后从他身后热烘烘地抱过来。 “外头下了点儿雪,带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好。” 善见城的夜仍旧安谧。稀疏的雪落下来,已凉未寒,帝释天蹲下身,雪片落在砖石地面上,晶莹一片,他用手去触碰,雪花便极快地化去了。善见城的雪总是如此,像一场过冷的雨,又像是薤上的露,轻易地来,匆匆地走,道是缠绵如水柔肠百转,实则格外凉薄无情。 两个人笑呵呵地在雪里玩了很久,实则哪有什么雪可玩,那雪随随便便就化了,左不过是两个人自己玩得开心罢了。出来急了,他们各自都没带伞与兜帽。飘飞的雪花淋了满身满头,沾湿两个人的发尾。 阿修罗给帝释天讲边塞的雪。“靠近鬼域的地方,冬日大雪纷飞,我们在风雪中赶路行军,头上积了厚厚一层。”他望着帝释天笑着。“白花花的,像一队老翁似的。” 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往下落。帝释天说,今日你我也同淋了雪了。 帝释天望着天空,阿修罗望着帝释天。望的人和被望的人都在雪里微笑,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却心照不宣地一同想一个望而不及的痴梦。 很久以后帝释天方才想明白,善见城永远没有鬼域那样冷的天,雪化得那样快,他们便是同淋千次万次,也终究不能共白头。 …… 帝释天的手肘撑在桌上昏昏沉沉将睡未睡,外头的风声很大,大到他甚至没听见殿里进来了人。 有人从身后轻轻拥抱他。热烘烘的胸膛贴在他的后背,长发垂下来轻扫他的脖颈,还有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很温暖,很熟悉,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在梦境与清明之间徘徊,只要他不回过头去,便可以一直一直这样温暖。手上的书卷因他的失力落在地上。他闭上眼,捉住那只环抱着自己的手,眷恋地将自己的脸庞贴在那人手心。 天魔有一瞬间的怔忡。太过反常,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唤醒帝释天,去问问他究竟怎么了,但他没有。他怎么可能推开帝释天?如玉一般的面庞贴在他的掌中,他感到自己仿佛捧着一抔雪。从来杀伐果决的鬼域之主此刻像个无助的孩童,好像下一秒手中的雪就要化掉。末了,他轻抚帝释天脸颊,另一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他们就这般呆了不知多久,世界与时间都停下来,两个人在这个拥抱中同时想着,就这样吧。 一晌贪欢。 忽而北风骤起,窗户被吹开,风裹着雪卷进殿中,吹熄了一场幻梦。眼睛睁开,怀抱松开,帝释天回过身去与天魔对视。碧色的眸子看清面前,也看清身后。许久许久,他嘴角牵起一个凄然的弧度。 “你……”天魔皱眉开口。 可他什么都没说下去。帝释天站起身来,忽然伸出双臂去抱他。藕臂环抱在君王的腰侧,他甚至很用力,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在了天魔的胸口处。衣服上清淡的皂角香气贯入鼻腔,结实的胸膛挡住了他的视线,第一面时候他从未察觉天魔与阿修罗如此相像,就连气息都一模一样。 别说话啊,别去想啊,只要我闭上眼睛,梦就不会醒来。 现在天魔纵有千言万语,都再也说不出来一句。手掌抚上帝释天的后脑,金色的发丝穿过指尖,末了,他将人从怀里捞出来去捧他的脸颊,金眸与绿眸相视,他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帝释天仍然沉默。他垂眸,又踮起脚尖抬手去勾缠面前之人的脖颈,直到两个人距离被无限拉近。而后,他主动去吻了他。 人固有彷徨之时。可是天魔在那一瞬间的无措是他始料未及,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所谓大事所谓生死面前,他想,他都再也没有那样不知所措过。他想过无数次帝释天对他的感情,他将他固执地留在身边时候,也想过无数个帝释天的反应。他想,他也许会恨他怨他,那坚冰还要很久很久才能捂化,可他如何都想不到帝释天倾心于他这种可能。那最初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偏帝释天还要轻柔舔舐他的唇角,像只猫儿似的,而后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翠色眼眸望他。 他怎么能这样? 天魔去抬帝释天的下颌,另一手把他按进怀里,然后凶凶狠狠地回应这个吻。唇舌交缠,白皙的面庞渐渐染上红晕,帝释天闭上了眼睛——他又闭上了眼睛,或许接吻时候人们会下意识闭上眼睛。他听见吻他的人低沉的喘息,就连动情时候的声音也很像…… 阿修罗…… 他的手胡乱去抓天魔的衣袖,口中的一切氧气都已经被这个男人攫取干净,可是天魔显然不准备放过他。他被推着一步一步朝后退,直到背后抵在了冰冷的墙上。男人一只手肘扣在墙边,另一手掌着他的下颌,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感情,像是要讨回什么债。帝释天努力去承着这个吻,他几乎快要唤出阿修罗三个字,梦境与欲望中他堕入万丈深渊,什么都被忘记,什么都被想起,倘若沉溺是罪,他早已万劫不复。 阿修罗…… 可是属于鬼域之主的暴虐与威压朝他侵略过来。不对!不对!那不是他的阿修罗! 他的阿修罗没有这样偏执,他的阿修罗从不勉强,他的阿修罗有黑色的头发与火焰般鲜红的眼睛。他想起来,他的阿修罗四年前就已经…… ……不在了啊。 这个绵长的吻终于结束。帝释天睁开眼睛,面前人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也让他的那些痴梦与妄念都一点一点落空。眼前男人爱怜地轻抚他的面颊,他在那一瞬间后悔非常。 他做了什么? 明明那般想着阿修罗,却沉溺在眼前的人的替代中麻痹自己。明明年少时候阿修罗待他那样纯粹,他却一晌贪欢,躺在了其他男人的怀中。从前阿修罗轻柔地虔诚地吻过他的嘴唇,可如今他却与天魔交颈缠绵。他的身体被这个人占有与标记,绝望中他开始沉溺于天魔与阿修罗的相似,好像如此这般他就能失而复得,如此这般他就可以蒙骗自己,阿修罗,我还干干净净地属于你。 可是天魔并不能懂他所想的这一切。他沉默地接受了那个拥抱,沉默地回应他的吻,末了,他去抚帝释天的脸颊,沉声道:“你不愿说便不说,我不问了。” 帝释天抬头去望那双金色的眼眸,那眼里有怜惜也有不解,可是这个男人一句话也没问,一句话也不说。有那么一瞬间有一丝陌生的感情在帝释天心里划过,像划了一刀。好疼,为什么? 被风吹开的窗户还漏着雪花进到殿中。帝释天往窗外去望,好大的雪,天地都是银白的。他忽然喃喃道:“带我出去看看雪好吗?” “好。” 现在两个人去到了雪地里,天域人都有些怕冷,天魔给帝释天披了件外套,又给他戴上了兜帽。几日的大雪在地上积得极厚,他们在无人经过的路上踩出两排脚印。帝释天想起善见城的雪,总是下得缠绵悱恻小心翼翼,倏忽之间就都消弭了、死去了。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雪里,谁也没有说话。漫天的飞雪落在两个人头上,雪太大,天太冷,再也不会化掉了。 帝释天摸着兜帽上的积雪,沉默了许久,而后动作有些迟钝地去摘自己的兜帽。 “摘帽子做什么?不冷么?”天魔在一旁问他。 帝释天摇头。他仰着头朝天上看,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有的落在头上,有的落在面上,蒙住了他的呼吸。 他们站着,站着。站了不知道多久多久。 直到雪落在两个人的头顶,覆盖了他们的发丝。帝释天朦朦胧胧地朝天魔望过去,头发被雪盖住,唯有眉眼如旧。恍惚间是阿修罗站在那里对着他笑,给他讲边境与鬼域的故事。如今他真的来了鬼域,他也终于见到了那样大的雪,落在身上,落了满身满头,让他们看起来都像是老翁一般。 天魔去牵他的手,道:“外头太冷了,回去罢。” 帝释天就由他拉着回殿中去。他们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两个人都落了满头白雪。帝释天低头去看,忽然就笑着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