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二十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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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魈/公/潘/桃钟 all钟一次写个爽/极度ooc极度ooc 伪纪实/私设男铜结婚合法/重度畸恋爱好者/涉及角色死亡以及各种扭曲情节,慎入 全是瞎编 19. 达达利亚常说,他跟我爸的关系总是不清不楚又不伦不类。 2015年后的他彻底脱胎换骨,拉着行李箱从机场回来时一派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读书人的文雅劲儿与留洋的自信交融。 我爸当时本来安排李叔去接他,结果这个今年刚满二十五岁的大男人在电话里嗲着声音撒娇:“我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我想一下飞机就看到你嘛。您就疼疼我吧,干爹。”几句话给我膈应得打了个哆嗦,插着脐橙片的签子差点儿掉到地上,最后只能对电话那头的人虚空翻个白眼。 我爸翻着文件,倒是被他逗笑了,也就不咸不淡地责备一句:“多大人了。” 橙rou的口感略显酸涩,干巴巴缺少汁水。我咽下这口干rou,垂眼到自己手腕上的鲜红的平安绳结,因为橙子的酸劲儿瘪瘪嘴。 反正还是会去接。 机场人头攒动,来来往往匆忙的脚步,开着空调都遮掩不了出入口的干冷空气。我有劝过我爸不用下车,可他还是不听劝,非要亲眼看着达达利亚过来。 他穿大衣,站得直,像一截擦黑的竹子。一段广播播报结束的间隙,我爸对我说:“一会儿别跟你哥吵架,他刚回来,舟车劳顿。”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喊着向他招手,来者几乎飞奔过来,一下挂在我爸身上。那头金黄偏橘的干燥卷发从黑大衣的肩上溢出,修长的手臂环住我爸的腰,留给站在身后的我一截手腕上的红色。他一双手抠着我爸的后背,力气之大几乎要陷进去。 没人知道达达利亚抱我爸时在想什么,很多个时候——我是指他能露出表情被我察觉的时候,我知道他并不高兴。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即使那些最感人温情的场面,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地等着看笑话。 他只不过演一部真凶早被揭晓的悬疑剧,观众仅剩的乐趣就是看他失利出糗。 达达利亚放开我爸,过来象征性地拍拍我的头发,轻声道:“好想你们。” ——当然,他是看着我爸说的。 恃宠而骄的第四年,达达利亚已经开始毫不掩饰对我的嫉妒。他时常像个小孩儿一样暗戳戳与我争风吃醋,拉着我爸的手想要多分走一点儿关爱的视线。很多时候他也确实得到他想要的了。 至于我爸,我从来没怪过他。他没有背叛任何人,他只是太爱我哥,爱到精神错乱,把毫无共同点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捆绑在一起,逼迫他们融为一体。 20.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哥在化工厂结束了他十八岁的生命。 我爸是所有人中来的最迟的,也是唯一一个见过我哥尸体的。我哥被推进去有半个多小时他才跑过来,汗湿浸透衬衣,发丝拧成一绺一绺贴在脸上。 我爸面部肌rou有些失控,说话的时候嘴角一直乱颤。他说想见我哥最后一面。这本来不符合规定,但一个叫潘塔罗涅的男医生却一眼认出他,给他走了太平间的后门。 他带着失魂落魄的我爸走了,再来时,只带回一具空壳。 潘塔罗涅后来告诉我,我爸只掀开白布的一角,看了我哥遗体不到五分之一的部分。但他只看第一眼,眼泪就下来了。可他没有出声,也没有擦,就任由眼泪流着,看到再也看不下去的时候,出现了迟缓的呕吐反应。 我哥走后一个多月,若陀叔来找了我爸两次,他们在房间里本来小声谈,后来演变成吵架。我这辈子没见到我爸那么激动过,他声音被墙壁隔得模糊,但声音之大几乎破音——“为了省那点儿钱”“我早警告过你”。 他们吵到后来开始摔东西,房间里的东西被踢得哐啷响,直到我在外头拍门,里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爸推开门,臭着一张脸,颧骨、手臂都挂了彩。往里瞅,若陀叔更惨,鼻子出血,流得到处都是,走出门时还拐着一条腿。 他们一前一后去市医院,潘塔罗涅给我爸检查眼睛的时候,若陀叔推开门有点儿尴尬地走进来。看到我爸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试图挣扎:“……呃,今天只有这一班专家号。” 我爸没理他,攥着手让医生绑牛皮筋,挽起袖子的小臂上用力到青筋凸起。潘塔罗涅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绕了一圈,指腹按住那块柔软的筋脉,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给我爸上药。 我很久之后才懂他的意思,潘塔罗涅从那时就看出我爸完了。他当时买了我爸最喜欢的茶点,从店里出来跟我走了一段路。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往事,看到街边柳絮飞扬,潘塔罗涅没由来想起他们那次打架进医院。他笑着调侃我爸冲动,然后突然叹息一声:“你爸好爱他。” “但是他好难受,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 21. 达达利亚的出现完全是意外。 我哥死后近三个月,我刚中考完,我爸又在忙厂里的事情。我们基本很少在家里吃饭,家属四楼彻底成了歇脚的地方,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几个月来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七月份的某个晚上,我们出来吃宵夜。吹着路边摊位上混含辣椒粉的烟尘,我爸点了一碗云吞面,又给了我一碗红油抄手。我哥还在的时候,出来吃饭往往少不了鸡蛋羹。我爸刚开始知道我哥喜欢,就自己学着做,他似乎在厨艺方面天赋异禀,时间长了居然比外面的味道还鲜美。 “加一点儿香油,白糖,”我爸边用筷子搅拌蛋液边说,“加了糖更鲜,但不能过量,只是提个味儿,你哥可不喜欢太甜口的。”他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嘴角抿起来轻轻憋笑,用气音偷偷跟我说:“还记得他上次吃糖醋焖茄子,那个脸皱得,跟陈皮一样。” 我眨眨眼睛,把手搭在案板旁,用一只手挡着嘴,也冲他小声道:“爸,那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我爸弯腰半蹲下来,让我能够到他耳边。 “我哥说,你做的糖醋,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22. “钟离先生!” 我爸转头,看到达达利亚背着书包站在蒸笼与大煮锅的雾气中。他身上是那件来我家时经常穿的牛仔衫,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晚上显出灰色,被雾熏得亮晶晶。一看到我和我爸,兀地闪烁一下,然后弯起来。 达达利亚的到来让我爸局促起来,他先是偷偷看我一眼,发觉我没有异样后才招呼达达利亚坐过来。 “打工到这么晚吗?”我爸用纸巾擦了一下他面前的桌子,递给他一双筷子,“你吃点儿什么,我请你吧。” 达达利亚放下书包,先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才接过我爸的筷子:“这几天就快结束了,下学期要找新的兼职,之前打工的店老板要搬走了……谢谢叔,要一碗鸡蛋羹吧。”, 并不清爽的晚风里,我爸的笑容顿住,然后埋头用筷子拨面条,轻轻嗯一声。 他们后来天南海北的聊,从当下的安城从业政策一直到诗词电影鉴赏,最后竟绕一圈拐回现实。我爸问他以后,他说想尽早赚钱,目前没有进修的打算。我从油辣的热气里看他的脸,他眯着眼睛笑,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达达利亚其实并不讨厌上学,虽然我听说他在学校里过得并不好。他的痛苦一半来源于上学,可他还是喜欢。偶尔他来我家当家教,在客厅里休息时,我爸会跟我哥谈论大学之后的去向。我哥有时候说他想考军校,而不是单纯去大学服役几年。我爸不是很认同,他更想让我哥把这件事当作一种体验,而非终身的工作,他其实私心想我哥念完学后一起帮他经营化工厂。 他们为要留在哪个城市,过什么样的生活争论不休。达达利亚用牙签戳那一块发黄的苹果,在这场并没有资格参与的交谈中,沉默地咽下盘里甜到发腻的果rou。 “我真的很想他。” 达达利亚用勺子把蛋羹划成一块一块,我转头看到我爸不自然的脸色,才发现他们已经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话题中转移到我哥。我爸的腿僵硬起来,动物预感到危险时应激逃跑姿势是这样的。他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不安地捏住油腻餐桌上的纸巾。最后,我爸在达达利亚纯粹又直接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我也是。” 我爸说这话的时候很无力,虽然我哥走了没有多长时间,但他的名字却陌生起来,好像又退回成近十年前毫无关联的一个陌生人——再次出现在我爸嘴里变得很别扭。 他们谈了不少关于我哥的事,大多是达达利亚开头结尾,我爸心不在焉地应答几句。这次对谈感觉上像一种折磨,令我爸如坐针毡,又像一种审判,让我爸在这些仿佛逼问的言语间无处遁逃。 可达达利亚像读不懂空气一样,语气居然咄咄逼人起来。一碗云吞面的雾气腾起来又散去,到最后面坨得不像样子我爸也没吃几口,他被达达利亚问得有些恼火,急躁得丢了平时的教养,筷子头戳得碗沿叮当响。 “你——”我爸蓦然抬起头,满腔怒火被大学生一句话堵了回去:“其实我也很喜欢鸡蛋羹。” 他兀地失声,直到此时才知道这场拉锯战里对方究竟想要什么。达达利亚睁着那双和天空相近、湛蓝色的眼睛,在眼底蕴起的一片雾气中殷切的看着我爸。 他看着我爸瞪他,眼神从愤怒到迷惘,最后伸手摸他的耳垂,露出一个微笑,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出国去念研究生?” 达达利亚看着他,眼里那点儿雾熏得光亮彻底暗下去。 23. 达达利亚回国不到两个月就进厂了,他实习期干的管理部门。也许是刚入厂,整个人兢兢业业,忙碌的工作倒使他沉寂了一段时间,省的动不动到我爸跟前晃来晃去。 以达达利亚的资历来讲,钟离给的职位有点儿太高了,但若陀叔却什么都没说,他不单自己默许,董事会那边的意见也帮忙压下去。可怜他做到这份上,我爸提起他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我上大学后,我们就搬家了。听说若陀叔跑了几次都扑空,后来不知道有什么途径又找到我家,还拿到了我爸联系家人的私人号码。我爸刚开始疑惑,直到有一次李叔请假,我爸自己开车,他过人民路红绿灯时瞥一眼后视镜,发现了那辆尾随一路的熟悉车身。 他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又过两个路口后将车停在旁边,打通电话:“……你是不是有病?” 那辆车也停下,我爸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只有一声尴尬的“额”。 他彻底没了耐心,下车去敲车窗,窗户缓缓摇下,里面的人戴着一副墨镜,双手紧张抠住方向盘,头都不敢转。我爸扶住边框,觉得滑稽,嗤笑一声:“你想干吗?” “不是,我、”若陀叔细若蚊声,我爸皱眉,弯下腰凑过去:“说什么?声音大一点。”若陀叔猛地拉住他的胳膊,趁我爸一个趔趄凑过去咬他耳朵,湿热的气息旋进耳廓:“你理理我吧,钟离。” 他语气委屈,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被钟离挣开后双手扒在窗沿看他走远。我爸边整理衣服边往回走,到自己车旁边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被交警贴了一张罚单。他脸色更差,窝着一团火,拉开车门站了半天,又返回去,踢了若陀的车轮胎一脚。 “你理理我啊,”若陀探出头,“以后轮胎天天给你踢。” 我爸头都不回:“不可能,除非你死了,一命换一命。” 他走得决绝,语气强硬,说的却是赤裸裸的气话。我爸也没想到一语成畿,要不了几年竟成为现实。 17年化工厂出事,我爸来看若陀叔的时候腿软得差点儿跪下,还是潘塔罗涅扶住他。周围人都知道他舍不得,旁人也从未想责怪他,可我爸放不过自己。 从尸体搬走到葬礼,我爸硬是撑着,直到所有宾客散的差不多,他自己给若陀叔烧了一次纸。 看白纸被火舌舔舐得焦黑,他终于没忍住,在我和达达利亚旁边背过身去。 24. 2015年年底,数字货币突然兴起,网上掀起一阵虚拟经济的风雨。短时间内电子现金的汇率疯狂上涨,各商家与投资者趋之若鹜,我爸在这时候却坐得安稳。 达达利亚问过他几次,他也只说不急,倒是没有把心思多放在这些上面。我爸照顾厂里,做外包本来就忙,那段时间又被若陀叔缠得紧,没精力分出来研究这新鲜玩意。达达利亚提了几嘴他只是糊弄过去,思来想去觉得风险太大,不能贸然投入。 达达利亚人前温温顺顺应着,在我面前倒气得跳脚。他留学认识的同学那段时间都在炒币,赚得盆满钵满,拉他入货好几次,都被他无奈婉拒。 他心里大抵痒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班回来,每天捧着手机钻研图表,好像数字货币已经变成真金白银流到眼前,只差进口袋。 因为这件事达达利亚和我爸的关系急转直下,他在工厂这段时间表现得不错,我爸想让他认认真真干好手头事情,达达利亚觉得我爸被化工厂栓住了,一点儿风险都不敢冒。 他们小吵几回,在家里也别别扭扭,互相斗气。达达利亚明着不敢太过火,私下里又开始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开派对。他刚回来时也这样玩,被我爸说了一次后再也没办过,现在重cao旧业,像叛逆期的小孩儿一样无声反抗我爸。 我爸逮到达达利亚时,对方还躺在KTV的沙发上。一个发色与他相近的洋妞骑在他胯上,搂住他的肩膀要接吻。达达利亚下意识躲开,一偏头看到我爸,吓得一激灵,猛站起来让身上人摔了一跤。 我爸把那位小姐扶起来,然后沉默地看着无措的达达利亚。 满房间乱扫的彩色光线混合空气中浓烈的酒腥。周围人面面相觑,朋友们识趣地招呼一屋子的人出去,只剩下他俩。 我爸脸上没什么表情,达达利亚的膝盖先软了,他跪下来,衬衫领口大敞,脖颈到锁骨、胸膛,暧昧的光晕遮挡酒精熏染的红色。达达利亚看我爸,嗓音喑哑:“钟……干、干爹……” 单是抓住开派对,达达利亚没那么怕的,他只怕我爸怀疑他在外面乱搞,身体心灵都不忠,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爸蹲下来,帮他拉好衣服,问他:“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达达利亚讨好地过去抱他手臂:“够了够了,干爹对我最好……” “——你也老大不小,过完今年的生日就二十六岁了,该收收玩心,”我爸打断他,“多把心放在生活上,以后人家姑娘听说你这些事情,谁敢嫁给你?” 达达利亚的身体僵住了,我爸站起来时他还试图抓我爸袖子,结果扑了个空,倒在被饮料和酒水浇灌得湿漉漉的地毯上。我爸准备转身,犹豫一下,看他低着头的样子似是有些不忍,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后来他走了,自然没有看到达达利亚的指甲深深陷入地毯的软毛中,用力之大,抠戳得手指泛红、指尖钝痛。 25. 2017年,我家的化工厂发生了一起小型爆炸。 警察封锁了厂子,调查后发现是易燃违禁品管控不得当。那几天找师傅修电闸,监控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爆炸当天具体的细节也不能盘出。伤亡不大,爆炸中心在若陀叔办公室附近,除了死亡一人,其他卷入事件中的人大多轻伤。 “化工厂的法人和老板,”小警察跨过警戒线,跳到我们面前,扫了在场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我爸脸上,“死者若陀,能联系到他家属吗?” 我爸站出来:“他家里人在他高中毕业后出车祸了,我……是他家属。” “节哀,”小警察向他沉重地点点头,又低头翻资料,“嗯,你也是负责人之一吧?待会儿还得回警局做个笔录,麻烦配合一下。” 许久未得到答复,小警察疑惑地抬起头,我拉住我爸的衣角,我爸的睫毛抖一下,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哦,嗯、好的,辛苦警察同志了。” 警官走了有一段时间,我爸还盯着他们忙里忙外的身影发呆。红蓝爆闪灯的光线在我爸脸上交替,等到他终于垂下眼睛,恢复神志。我爸转头问我: “达达利亚去哪儿了?” 26. 若陀叔死的那一年,我爸三十八岁。办完葬礼,他带我们回了一次老家。他说若陀跟他是老乡,他们一个镇子出来的,还得回家给他烧一趟纸。 意外爆炸之后,虽然申请保险可以抵一部分员工赔偿款,但化工厂元气大伤,损失的设施、订单都需要我爸想办法填补。若陀叔死后,我爸想办法变卖了他的车和之前居住的房子。他在查账时,发现若陀叔名下有一套2011年就买下的房子,放了六年,一直没装修,也没出租盘给别人。 他好像真的想和我爸有个家,我爸不陪他去看,他自顾自拿主意先买一座,以为总有机会搬进去。 补化工厂这个窟窿达达利亚也出了一份力,我爸惊讶于他管理不到几年居然攒了这么多钱,达达利亚说他有国外的朋友在搞投资,之前还宽裕时他投过一部分闲钱,后来也算小赚一笔。 我爸听到投资脸色一变,几乎死死盯着他,达达利亚搂着他的肩膀,像安慰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拍拍他的背:“不是虚拟货币,那个跌了之后我就没投过了,这次是正经生意,返利都很稳定。” 我爸的呼吸在达达利亚温热的怀抱中平静下来,他任由达达利亚抱着,松开时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湛蓝眼睛。 “你别做傻事,”我爸展露脆弱时竟是一副天真作派,好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达达利亚的承诺,“你听我的话,好好听我的。” 达达利亚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舒展开一个笑容,半跪下来用脸贴着我爸的膝盖,闭上眼睛:“我听你的,你信我,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火车停到站台时我爸猛然惊醒,额头上泛起一层虚汗,眼睛迷茫地微眯。 他说自己醒来时一阵头晕目眩,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就闻到机油味和烟味,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2002年的二十三岁。直到抓住我和达达利亚的手,我爸才定了神:“原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还以为做了一场梦。” 27. 我们刚回去,下了一场小雨,加上立秋缘故,空气中有几分凉意。 这里没有若陀叔和我哥的坟,我爸就去野山上烧纸,他带了一只炭火盆,跟我们打着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上山。他说野山上有一座破庙,之前他和若陀叔上学的时候,若陀叔不听话在学校惹事,他爸老打他,他就躲到这座庙里来。 生活在乡镇几十年的老人都鲜有知道这野山有一间庙,若陀叔却无意间发现了,他只告诉了我爸一个人。每次有什么事情他就躲在里面,我爸找不到他人就上山来,庙里总能寻到他。 “我有时候觉得我才是这座庙的神,”若陀叔躺在脏兮兮的软垫上,他看房梁上的屋顶,因为风吹日晒有星星点点的缝隙,光亮从其中投射下来,“待在这里我才感觉到自在。” “我看你不读书干什么都自在。”我爸坐在他旁边,仔仔细细把灯盏擦净,划一根火柴,将稻草点着。几根冒火的草没来得及靠近灯芯,若陀叔猛地起身,刮一阵风把它吹灭了。 我爸佯装愠怒,把火柴盒塞进兜里,一扔灯盏,拦着若陀叔的腰不让他起来:“你又把我的火闹灭了。” 若陀叔哇哇乱叫,边笑边抓住我爸的胳膊:“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老怪我。”顿了,他故作凶相:“钟离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敢跟我动手,我十里地里打架都是出了名的。” 我爸对此嗤之以鼻,若陀叔来劲儿了:“你不怕我?给你点儿教训。”他拽着我爸挠他腰间,挠得我爸身子又抖,耳根红一片:“你怕不怕我?知道我的厉害吗?” “好你个若陀,”我爸笑着喘着,差点儿上不来气,“我以后去当兵,看你还敢欺负我。” 我们一行人来到山上时,来回逛了有几圈,连庙的影子都看不见。我爸凭着记忆执着摸索,最后在一片杂草平地前怅然失措。 他收起伞,从背包里搬出炭火盆,在外套口袋摸打火机:“也许是拆了,时间那么长,不可能一点儿变化都没有。”火机受潮,打了几下都没出火,我爸突然有点儿崩溃,站不住一样蹲下来,达达利亚伸手去扶他,被他摆摆手挡住。 我和达达利亚的伞同时倾斜过来,意外碰撞在一起,还是没帮我爸遮住抖落的那片雨。我爸用那只撑着泥湿地面的手擦炭火盆上的雨水,越擦越脏,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哭腔: “要是你哥还在就好了。” 28. 达达利亚告诉我,在他心里,最开心的日子,除了最早在我家做家教的时候,就是2017年到2018年近两年的时光。 那段时间我家化工厂刚刚从爆炸中恢复,发展的势头却意外迅猛起来,谈了很多合作,在18年达到巅峰。 达达利亚接替了若陀叔的位置,他褪去几年前刚毕业的青涩与幼稚,彻底有了大老板的模样。他总喜欢跟在我爸旁边,那双蓝色眼睛褪去亮度,盯着谁的目光都阴恻恻,仿佛盘在我爸身上警惕旁人的毒蛇。 达达利亚处理事情比我爸狠,在合作上尤其一点儿情面不留,能吃到的好处恨不得尽数吞下。我爸之前还批评过他做事太绝,容易跟人结仇,达达利亚反驳他不把他们打压死了,那些老东西早晚爬上来喝我们的血。 我爸被他极端的情绪怔住,猜测这可能跟他每况日下的身体健康有关。达达利亚从17年后身体就越来越差,情绪上来经常要吃药,不然心脏挤压喘不过气的难受。这也是我爸纵容他的原因之一。每次他们有吵架的苗头,达达利亚就用那双湿冷的手抓住我爸的手心,一双暗沉到不人不鬼的眼睛盯着我爸。 他像是来索我爸的命,可那样的眼神只会让我爸心疼他。 只有一次我爸发火了。是他们在酒局上跟人家签合同,谈的不怎么愉快,人家走的时候多说了一句“luanlun上瘾”。结果没几天那老总的儿子因为出去飙车被冲来的卡车撞断了腿。 我爸听说这件事后没思考几秒就冲去找达达利亚,气得几乎要抽死他。可被踢在地毯上打滚的人却捂着肚子笑起来:“怎么交通事故还要怨我呀?谁让他车开那么快,没撞死才可惜。”我爸抓住达达利亚的衣领,眉毛拧在一起,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有些疯了。” 达达利亚只是看着他,眼神炽热偏执,像一团鬼火。我爸松开他,颓然地坐在他旁边,低声道:“你别这样,你别这样看我。”达达利亚这才有点儿反应,他靠过去环住我爸的肩膀,把脸埋在我爸脖颈里: “对不起,对不起……” 29. 2019年,安城开展文明城市计划,率先彻查市内灰色经营,达达利亚挪用工厂公款开赌场的事情彻底败露。 我爸先压下消息,所幸圈内很多老板都自身难保,没空去抓我家的把柄。 那段时间入秋,安城总是淅淅沥沥下雨,空气潮湿发闷。我们当时在家坐着,我爸听说了这件事,他等不及雨停就换好衣服,打电话让李叔接他去找达达利亚。 他出门前几分钟烦躁得很,在家门口来回踱步,从大衣里袋翻出一包烟,半天找不到打火机,一包平整的烟被他捏皱。我去厨房替他找到一支,我爸接过去,看着我,又把烟揣了回去。 我知道他不会当着我的面抽烟,也不准达达利亚当着我的面抽烟。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每次都把最柔软的一面留给我。 李叔进家门带进一阵湿热的雨气,还有土腥味,他像一阵风,打开门把我爸卷走。 他们边谈论边走远,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耳语,令我感到一瞬间头晕目眩和恶心。 门把手湿漉漉,还带着一点儿粘腻,我抓住它,好像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两千年,我抓住我哥的手,感受到他的冷汗覆盖在我的手心。 或许。如果。我应该拦住我爸的。我应该抓住他的胳膊,从背后狠狠抱住他,让大衣粗砺的材质磨痛我的脸,这样才能感受到他的实质。然后告诉他我爱他,别去了。 可我什么都没说,像当时放我哥一样放他走。 我每一次都没法在生命转折点为他们做什么,所以活该看着他们的背影,看他们的一切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30. 达达利亚从2015年开始跟着他的同学炒币,刚开始确实赚了不少,一直到我家化工厂爆炸前,数据都是稳定上升。 化工厂出事故后,达达利亚用炒币赚的钱补了一部分损失,准备把剩下的卖掉。结果他的朋友告诉他,未来势头大好,现在放手太不划算。他自己心里也觉得亏,就信了人家的话。 恰巧当时达达利亚化工厂的事业做得如日中天,整个人跟开了鸿运一样,看着虚拟货币的涨势愈发强盛,他跟疯了一样又投了不少钱,结果18年底大跌,货币压在手里出不去,还让他无端负债百万。 亏损像一只巨大的窟窿,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咬掉他的一条腿。凭达达利亚自己努力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还上,何况在当时的政策里,炒币本来算一项灰色活动,被诈骗也不受法律保护。 我爸警告过他,他这时候断不可能去求他,只能咬着牙自己抗,拆了东墙补西墙,用开赌场的暴利来一点点还债。 他跟我哥一样苦惯了。我哥对待苦难是麻木,是挖掉身上痛的神经,对一切敲打置身事外。 可达达利亚是恨。他越苦,就越恨。所有咽下的苦水最后像毒瘤一样长在他的心脏上,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爸后来找到达达利亚,问他当初为什么不听话。 他跪在地上,从下仰视我爸,感觉他好像安山寺那座佛像。 他知觉自己不长的人生里有很多次这样仰人鼻息的场景,每一次都让他恨之入骨,不过现在面对我爸,他反倒平静下来。达达利亚不信佛,也没有拜过佛,但他抓住我爸的裤脚,第一次虔诚地剖开自己。 他说他想要钱。 我爸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给得很重,大概我爸也没想到他躲都没有躲,硬生生挨着。 达达利亚的嘴角擦破了皮,尝到混合的雨腥味与铁锈味,他仰起头看我爸,咬着嘴唇突然笑出来。 我爸感到一阵绝望。 他问达达利亚有没有补救的办法,还差多少钱。对方突然不说话了,后知后觉恐慌起来,张开的嘴又闭上,像是吞下空气中的沉默。 我爸几乎被他气笑:你现在还有什么可瞒我的? 我算过。达达利亚不敢看他。卖了化工厂才差不……他说不下去了,把手松开,撑着水泥地面淌冷汗。 半天没有动静。达达利亚抬起眼看我爸,我爸几乎失了力气,他半跪下来抓住达达利亚的衣领,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知不知道你叔为了这个化工……”他的声音哽住了,低下头像要哭,但还是没有哭。 达达利亚垂下眼看他,突然觉得他可怜:你别管我了。 我爸缓一会儿,压下脸上的表情,给达达利亚整理揉皱的衣领,然后把他鬓角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他走之前拍了拍达达利亚的脸,轻声嘱咐一句: “记得按时吃药。” 31. 2019年年底,在我爸处理完那些事情不久,达达利亚在家里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 潘塔罗涅给我爸打电话,我爸简简单单答应,说处理完工厂的事情再来。他挂了电话还想说什么,但是不忍指责我爸,只能埋怨命运,说它对我爸实在不公平。 潘塔罗涅陪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等,半个多小时后我爸才来。 他穿得体面,好像刚开完会,手里还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潘塔罗涅走上去小声问他什么,我爸摇了摇头,在他走时又抓住他,把包交给我,跟着潘塔罗涅走了。 后来潘塔罗涅告诉我,我爸没有看达达利亚的脸,只是掀开白布一角,从他发青的手腕上取下一截红绳。 “你爸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潘塔罗涅说,“所以他谁都救不了。” 32. 后来?后来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达达利亚死后,上面换了领导,加大了响应文明城市号召的力度,推出新的污染物排放标准。很多工厂因为没有达到指标被迫关停,只得到一笔不多的赔偿费,其中就包括我家的化工厂。 那一两年很多人下岗,纷纷涌出安城去外地打工,小城市里空了不少。我爸找个闲职在家办公,我就去一家私企当个小职员,每天做做表格之类的。 生活也算勉强过得去吧,这时才感觉到在过日子。倒是之前的二十年,反像活在梦里,没一点儿实感。 ———————————————————— “怎么才记了半张纸?”张正扫了一眼记录,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手指旁边警察手里的记录纸,“……说的这些跟之前报道出来的没什么区别。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你家化工厂出的那些事情,这涉及不少几年前的案子,麻烦你配合一下。” 胡桃看着他:“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你是家里领养的孩子吧,”张正坐下来,看着她,“你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方便透露一下吗?我看你这里一点没提。” “我和我爸?不怎么样,就是普普通通养父女的关系,从我哥死之后,关系更冷淡了。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在乎我们,要不然也不可能我哥一死,就马上又找了个干儿子。” “那达达利亚呢?” 胡桃嗤笑一声:“比我还差。”她顿了顿,又说,“他和我爸那点儿破事,外面传的热闹,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的比我还多,我有什么可说的。” 34. 张正送她到警局门口,走之前,胡桃对他说: “警官,你别嫌我们白眼狼,人毕竟不是畜牲,不能随便乱养。” 她向前走一段路,又停下,转过身,看到张正还站在门口,她笑了一下: “不过有时候,确实连畜牲都不如。” 35. 几天后,有人急匆匆冲进张正的办公室,连报告都来不及打,把之前的记录表拍在他桌上。张正本想发作,但一看是自己带的小徒弟,行事向来风风火火,也就随了他的莽劲。 “师、师傅,”小警察跑得太急,说话边喘边结巴,“之、之前那个叫胡桃的证人……” 张正比他淡定多了:“怎么了?” “她自杀了。” END. (主线剧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