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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场合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比如员工间不被允许讨论薪资,所以只能千方百计委婉试探,并从对方的谈吐和用度上判断其出身背景。又比如那些出挑的员工往往再也不被视作“人”,而是代表一方势力的图腾,图腾得到尊敬与供奉,当然也会在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政变里被斩落或驱逐。

    政变往往发生在黑夜里。普通员工们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处是无论变化带来了多大风波,他们都不会受到波及。有时他们也会明智地选择规避风波。所以当有些人突然消失,另一些人过了很久才会发现。

    对周含章来说,他一直以来都习惯性地远离风波。所以他听到的消息都是滞后的,也是失真的。他从电梯里听到有人谈论起任总裁请了长假,似乎他家里出了一些事——关于这一点的原因和严重程度并没有一致说法——总之他的职务由老董事长暂时兼任,为公司里各项事务的推进带来了较大障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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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销售总监办公室的门没有再开过。所有人来来往往,都是一副那里本来就没有门的样子。以致于周含章觉得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和他一起做同一个梦。

    周含章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最终只是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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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届年终,外部审计开始驻场,审计部迎来忙季。人人焦头烂额,像军火库里一群无序行走着的火柴,平静反而令人不安,像在等待一点碰撞去引发一场爆炸。

    一个审计员发现了一个小疑点,揪着不放,周含章和对方解释,对方并不接受,还说希望找到销售团队的同事聊一聊,周含章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对方仍不依不饶,他没忍住和对方吵了一架,局势升级,眼看着要吵到主管那边去,没人敢劝,最后是蒙钰跑过来说把事项记录下来,到例会的时候再说,并拉走周含章。

    周含章就由着蒙钰在前面拉着他,他们走到了楼梯间,这里空气浑浊,余留垃圾和焦油的余味,令人喘不过气。

    说实话他也没想过吵这一架要怎么收尾。

    “不错,有脾气了。”蒙钰说,“第一次看你和别人吵架。早有这种气势我们部门也不会老被人别人当成软柿子捏。”

    “又不是我的错。”周含章还想争辩。

    “拿不准的事情就放到会上说。和小职员吵什么?他们也只是照章办事。你想过吵起来要怎么收尾吗?”蒙钰问。

    他也没有想过。他被别的一些东西触怒,无法名状的情绪要借着这个裂缝涌出来。

    “不就是一份工作。工作本身就没意义,动气更没意义,换谁做都是一样的。”蒙钰说,像在宽慰他,“你冷静好了再回去。听到没?”

    “蒙钰。”周含章叫住她。

    “做什么?”

    “你一直很讨厌我,为什么要帮我?”他问,刚刚发的火让他终于有勇气问出这句话。

    “我不讨厌你。”蒙钰想了想,然后答,“我讨厌人明明能做到一些事的时候不去做。”

    他觉得蒙钰会说是别的,或者说更多,但她没有。

    但他觉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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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班到深夜,周含章回到租住的房子,室友和女友都在,他开门时他们两个人同时看着他。他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想回到房间,他们叫住他,说想和他商量一件事。

    周含章对突然宣判的事情怀着某种深重的抗拒。他没有力气商量,也并不想商量:“要不明天再说吧?”

    室友如释重负,刚想答“好”。但女生瞪了他一眼,最终也是由她来发话:“是这样的,我们计划回他老家结婚,考虑到这边的租约也快要到期,我们可能就不续期了。”

    “啊,”周含章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秒后他才想起来说,“恭喜。”

    他说不出更多话,就连“恭喜”这简单的两个字听上去也根本口不对心,这些天他愈发发现应有的情绪像一辆脱节的列车,总是没办法追上自己。

    “……谢谢。”女生说,她的语气放缓,似乎她刚刚宣布的喜讯对周含章而言具有一种攻击性,“因为是室友嘛,担心会影响到你后面的安排,所以就想尽快告诉你。”

    “婚礼记得请我。”周含章说,极力拉扯出一个像微笑的表情。

    “嗯,当然。”室友几乎是马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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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含章逃回房间,像受到刺激缩回方寸壳居的蜗牛。筋疲力竭奈何又带着一身尘土气,只能靠着床边缓缓坐到地上。翻开了室友的朋友圈,一场成功的惊喜求婚,发布时间是两周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也从没有告诉过他,像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像避开某个会吸走幸福的沼泽。

    母亲的视频请求发了过来,周含章很快按下了接听。

    母亲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吃饭了没,第二句是吃了什么。

    部门为加班统一订的外卖,两荤一素。他一一回答。他没吃完,只吃了一半,这个他没有说。

    “怎么那么暗?是没开灯吗?都看不清你了。”

    “加班了,很累,准备睡觉。”

    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让他早睡早起,多喝水,多运动,说了几十年都是那些话。他也都一一应下。

    “放假了回来吗?最近总是头疼,你回来陪我到医院看看。”

    “回来啊。严重的话我带你到阳城的大医院去看。”

    “好啊。这个不急,等你不忙的时候。”

    周含章在黑暗里揉了揉鼻子:“过了这阵就不忙了。”

    “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回来?”母亲又问。

    “一个人。”他说,“好了,不说了,我要睡了。”

    “是吗?那快去睡吧。”

    挂断视频。周含章发现还没来得及把置顶的那个人从那个位置拉下来,从好友里拉出去。他早该这么做的。但他只是把母亲也置顶了,然后就把手机丢到一边。他只是太累了,以后总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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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含章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仰着头不知怎的就睡着了。被室友zuoai的声音惊醒时脖子上像被新人刽子手犹犹豫豫地砍了一刀,他试图把头摆回正常的姿势,颈椎如生生折断般剧烈地疼痛着,但并不致命。

    他觉得冷,随之打了个喷嚏。又似有一刀正正地砍了下来。他疼得眼泪直流,于是伸手去擦,越擦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完。

    他觉得自己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