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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一夜的小雨,淅淅沥沥。阴蒙蒙的天空罩在清水红砖之上,天塔的白尖顶像模糊而摇摇欲坠的钓鱼线。

    空气里还充满着未散尽的湿濡的香气,早班工人的自行车轮子碾在长砖拼接的老路上,钝重的咕噜咕噜声模糊在尚未完全清晰的黎明与潮湿的草露味里。

    简韶迷糊了一晚,不到六点就惊醒。指腹摸索着伸向身侧,触及之处一片冷凝,简韶瞬间清醒了过来。

    浑浑噩噩走下楼梯,正好碰到隋恕从书房出来。

    他没有穿实验服,喉结下压着一颗周整的领扣,无声地泛着金属光泽。围墙之外的木鱼声渐渐地稀散了,男人的眼瞳在晨光熹微里漆黑、宁静,有如沐幽潭而出,凛凛冽冽。

    如若不是知道他通宵未眠,简韶会以为隋恕其实是休憩了的。

    “没睡好么?”他的目光落下,停歇在简韶微肿的眼皮。她或许并未察觉,自己每次哭过或是忧心忡忡,其实都十分明显。

    简韶下意识回答,“我没事的,你不休息会儿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她不觉得隋恕是那种喜欢被窥视的人。

    隋恕笑笑,心情似乎如往日一样,甚至称得上还可以。

    “我会的,”他说,“一起吃早饭吧。”

    两个人简单煮了鸡蛋,撕开一包虾仁玉米粒,通数倒在刚切好的生菜里。简韶早餐喜欢吃轻速食,这一点上,隋恕倒和她奇异地吻合。

    他的刀工还不错,切得极为均匀,每道生菜丝都保持在1厘米以内,宛若做实验一般严谨有序,大概是职业习惯。

    简韶在一旁新奇地看着,隋恕简单解释:“我外祖父工作忙,总是忘记吃饭。只有我做的,他再忙也会按时吃。”

    简韶发出极轻的喟叹。她听隋恕讲过自己的祖父,这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自己的外祖父。

    “他会带着我做的便当去上班——”隋恕把沙拉端到餐桌上,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方桌的两端,“然后拿给其他教授炫耀。”

    简韶不由地会心一笑,虽然她的外祖父对她只像对客人,客气大过亲昵。但是她依然能共情这种舐犊情深。

    “他是大学教授?”简韶问。

    “在美国做过客座教授,不过并不是很长,”隋恕口吻淡淡,“89年之前,他一直在宣传部与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做改革的起草与研讨工作。六四学潮期间,因支持学生被囚于秦城监狱,出狱后便去了美国,千禧年后进入大学任教过一段时间。”

    简韶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隋恕也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他接着道:“我读中学时,去美国陪他长住过一年。正是在他曾经任教过的大学里,我认识了我的老师,斯科特先生。”

    “那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是的,就是我老师创办的实验室。”隋恕说。

    简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斯科特先生现在在国内?”

    隋恕给她倒了一杯牛奶,神色平静,“不在的,老师在矢流岛,那是他的私人岛屿。实验室现在由我全权负责。”

    门铃响起,报纸已经送来,隋恕起身去取。简韶趁着这个时间打开手机,进入百科,很快搜到了一个词条。

    魏建锡,终年68岁,自缢身亡。词条下有他的着作,社科类,大多于台湾、香港两地出版。

    简韶的手指顿了顿,又很快地将手机收起。

    隋恕取回报纸,坐在她对面简略地翻阅。形势不好,新闻也大多只能上上下下念阿弥陀佛,索然无味。

    就像去做视察与访问,看到的是让你看到的,讲问题就是伸手、就是要钱。说一些好听的话,谈一谈功绩,大家都方便,都高兴。

    余光扫到对座的简韶,她正神思不定地捏着勺子、慢吞吞地咀嚼,唇角沾了一点红红的番茄酱,还是一个藏不住心思的小姑娘。隋恕掀过一页报纸,道了声:“做新的东西都是有风险的,想要尝试新事物就必须做好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

    大概在劝慰她不必多思过虑,徒增伤怀。

    稀淡的日光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旁延展,隋恕看上去也是如此的平静,甚至在简韶看来有几分漠然。

    她似乎在这个瞬间里,突然明白为什么隋恕和邵文津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邵文津总是高高在上又阴阳怪气的,好似积了多少冤多少怨似的。而隋恕对所有人都分寸清晰,她也几乎以为他是如此谦逊的人,以至于他待人接物是那样的尊重、知礼。

    现在她意识到,他的修养并不来源于谦逊,而或许是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尊重他人的选择与命运。

    包括这些选择所带来的覆灭的结局。

    尽管这种过度的理智带给她一种异样的抽帧感,有着机器般的不近人情的冷酷与失真。

    瓷质的汤匙在指腹泛着冰冷。巨大的齿轮将每一个投身于此、靠近于此的人碾的粉碎,如若无法保持麻木的平静,就无法与齿轮共存。

    简韶本能地恐惧着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些东西,又无法控制地去感知——

    她想要知道。

    ﹉﹉

    明净的玻璃窗,朝阳已如潮水漫溢而上。海棠树的枝头高高翘着栗棕色的尖,显出几分雨后的潮湿。

    隋恕看着窗外,思绪飞得极为遥远。大概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俞霞、戴琳琳又屡屡提起过往之事,他便总是会想起过去——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个少年时,趴在中南海的水池边,感受雨后微咸腥的风从中海之上吹来。

    那里也种着几丛海棠,他无法记清是西府、雪球还是垂丝,但总会垂下一颗颗饱满晶莹的露水。旁边有一些牡丹,矮矮瘦瘦,并不算好看。青紫色的天中有一点星子般的白塔,警卫员抱起他,指着不远处的小窗,说他的外祖父曾经最喜欢在坐在那里起草文件,每次必然还点着白雾缭绕的雪茄。

    那个年代,无非就是向左或者向右,改或者不改。不改的人,也并非完全都出于大愚昧无知的心态,改经济是更改做蛋糕的配方,改政治是换一群人切蛋糕。切蛋糕的不一定不懂做蛋糕,但是涉及更换切法,就一定要变成不懂做蛋糕的人了。

    而改的人中也不乏打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算盘的。风起的时候,上级强调什么,下级就扩大强调,借着东风伸手浑水摸鱼。风弱了、停了,就闭紧嘴巴收紧手,板凳要坐十年冷。

    也有左右摇摆不定的,比如隋平怀。隋恕露出一些无奈的神情。

    他总是试图做一个“好人”,做点好事。他是硬骨头的人,和事实站在一起,不和他必须倚仗的人站在一起。可是在观点上他却不够强硬,以至于他并不能算一个彻底的改革派,也必定不是守旧派。

    而魏建锡足够强硬,却忽略了许多时候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击不是来自面前,而是来自背部。改革想有前途的话,改革的人往往没有前途。

    隋恕的思绪沉浸在过去,就像年少那个雨后清晨,看着自己的脸庞映在泛着咸腥的池底,让他分不清是在湖底还是岸上。水汽扑在脸上,大概人生种种也不过是心头的一片潮湿。

    他意识到,他并不感到喜悦、痛苦,也并不畏惧。

    和俞霞的第二次会面时,她极力做一个说客,想要促成技术的合作与共享。在此之前,她问了三个有趣的问题。

    “每一个腾飞的背后总是有强大的驱动力,您认为是到底什么开启了我们的黄金十年?”

    隋恕沉默半晌,道:“高污染、高能耗、低成本、低福利,辅以全球化的膨大剂。”

    “您比长辈们坦诚多了,曾经我去Ken的父亲那里做专访,他们告诉我是仰仗科技的驱动。”

    隋恕慢慢地随着她笑了笑,但是眼底并没有多少笑意。

    “黄金十年,也是我们这一代最好的十年,那是一个淘金的社会,”俞霞目露怀念,“但是这种繁荣是催熟的皮球、虚弱的胖子,它依赖的是契机,只能逞一时之大。投资、内需、外贸都陷入困境,高失业率、低工资,年轻人不求职、不求偶、不生育、靠父母养老金维持最低生活……全新的改革势在必行。”

    她说了一个社会共识的结论。

    “司海齐当选了,这个模棱两的小光头——”俞霞面露嘲讽,“真是勾践韬光养晦式策略的胜利啊,许多人认为这个光头矮子会完成宪政转型的临门一脚,而其他人则认为他会持续我们的经济红利,很显然我们都错了。”

    “光头司是僭主,哦不,是大帝。可是即便是他和他钦定的继承人白新波会被人民赶下王座,他的新全权主义就会后继无人吗?”

    她问得非常刁钻,近乎赤裸裸地在逼问他:难道隋正勋上位后,就会终结司海齐的一切,开始正确的政治体制改革,以从根本上挽救经济吗?

    隋恕望一眼她,没有直接回答。“您似乎已经非常肯定,当下就是一种新全权主义了。”

    俞霞极快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他的回避,“理性的僭越、致命的自负,这难道不是一种‘恐惧   意识 数字技术控制系统’的新全权主义吗?那么我的第三个问题,也顺理成章地出来了——”

    “隋先生,请告诉我,Q0113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种进化?官场兵器?对外武器?还是不久的未来,这种体系最大的维系者,或是覆灭者?”

    “请告诉我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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