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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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祁进站在山脚下塌了的茶馆前,脸色铁青。 他刚吃完饭准备去三清殿侍香,就被值守弟子匆匆请到了这里。其实昨晚的响动大家都听见了,只不过不是发生在山上,大家都没在意,还以为是谁半夜练功炸了树林子——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是谁在纯阳宫门前如此放肆?”看着周遭明显的刀痕剑痕,祁进又惊又怒,“这是不把纯阳放在眼里!” 一个值守弟子小声道:“真人,看这些留下来的痕迹都厉害的很,打架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另一个弟子连连点头。祁进铁青着脸,他当然看得出打架的人修为很高,但修为高到这种程度的人,三更半夜一声不吭在纯阳门口打起来,岂不是更可怕?万一打上头,把纯阳山门炸了怎么办? 他正焦头烂额,却见一道清丽身影飘然下山来,走得近了,唤他道:“师弟。” “师姐怎么来了?”祁进惊讶道,“这点小事不用劳烦师姐。” “见过清虚真人。” 于睿对两名值守弟子点点头,转向祁进,“掌门有事脱不开身,让我来看看。” “掌门怎么说?”祁进赶紧问道,“可有头绪?” 于睿面色微动,轻轻叹了口气:“昨夜宫宴上,掌门有一好友醉酒,行至此处,忽然一定要同掌门比武切磋。酒醉之人失了分寸,不小心把茶馆震塌了。”她顿了顿,“大家不必多想,掌门心中有数。” 祁进能看出那些剑痕不是李忘生的,也知道这般凌厉混乱的现场绝对不止切磋那么简单。他也明白,李忘生专门让于睿下山来解释一番,是意在让他不必过问详情。看着一片狼藉的山脚,祁进虽然心有不甘,但转念一想,掌门都这么说了,做事必有自己的道理。 想到这里,祁进向于睿施礼道:“多谢师姐告知,我这便通知下去,把这里尽快修好。” 于睿微微欠身:“有劳师弟。”说罢又看了周围一眼,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祁进目送她走远,向两名值守弟子道:“方才你们也听到了,掌门自有安排,此事不必再提起。下午我会派人来修葺茶馆,你们先去做事。” 值守弟子应了,转身刚要走,却听祁进又道:“等等。” “这些痕迹先抹平。”祁进严肃道,“我跟你们一起。” 谢云流头脑浑噩,漫无目的地狂奔在山林间。西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眼前血红的魔影和昏暗的树木虚实交叠,混沌和现实鏖战不休,如同他心中难解的惊疑和怨恨。方才在山脚,被吕洞宾千里传音压下的心魔又隐隐有占据识海的迹象,谢云流双目血红,大喊着劈开令人晕眩的幻影,却带起无数枯枝败叶,冻土碎冰,一路满地狼藉。 眼前的魔影飘忽不定,最终占据了视野,渐渐清晰起来。那人一身白衣,手持竹蒿,于芦苇荡中翩然回眸:“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夕阳西下,李忘生眉目间霞光流转,星月交辉。谢云流睁眼又闭上,眼前却还是挥之不去的绚丽颜色:“呆子,出来玩,自然要尽兴。” 流水淙淙,苇花簌簌,他无比地希望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是我已报备师父……” 原本心中平静的谢云流陡然大怒,想也未想一跃而起。小舟剧烈地摇晃起来,晃得眼前人的面目一阵模糊,他刚想愤怒质问,质问李忘生多事,却发现那张脸混沌又变清晰,最后竟是他自己的脸——是剑魔。 “李忘生……还有剑灵……你注定都得不到拿不回,哈哈哈哈哈……你终将被抛弃,从云端跌落泥潭!”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带着扭曲的疯狂,“谢云流,你将一无所有!” 谢云流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脸,放大狞笑起来竟然如此骇人。他怒而大喝,挥舞着暗淡的非雾驱赶剑魔魔影。盘旋的魔影连中数剑,却依然狂笑不止,猝不及防爆发出刺目的白光——他脑中一痛,骤然惊醒。 窗外天光大亮,谢云流发现自己躺在山上落脚的茅屋里。他的右手空空,非雾已经不见了,整条手臂虚软无力,甚至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就是斩伤了剑魔的反噬。谢云流心中暗恨不已,戾气升腾,多年前那种天下皆敌的狂怒又涌了上来——气脉相连的剑魔为了一己私利,竟然选择与自己背道而驰,甚至不惜自损! 他闭眼握紧双拳,极力控制自己调息,片刻后才渐渐平息杀戮的欲望。再睁眼时,他发现墙角竟缩着一个瘦小的人形,瑟瑟抖做一团。 是梦貘。 谢云流眉头皱起:“你在做什么?” 梦貘简直要疯了:“刚才你要杀人!” 谢云流紧拧眉头,他努力回想,这才渐渐记起昨夜经历的始末——打伤剑魔后,自己的灵力和神识也受到了震荡,下意识狂奔回到这间破旧的山间茅屋,却又因为混乱癫狂被带入到如附骨之疽的噩梦当中。 盯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谢云流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此次来华山,本意是取剑帖去参加名剑大会,不能多做耽搁。剑魔承认梦境大阵是他布下的,然而自己总不能杀了剑魔——本能会阻止他,剑魔也不会站着给他杀,况且自己还要去参加名剑大会,没必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何时回来的?”谢云流想了想,问梦貘。 梦貘小心而警惕地瞄着他:“卯时。” 谢云流看看窗外,现在辰时刚过,将近一个时辰。“我回来都做了什么?一直在做噩梦?” “呃……”梦貘点点头,“是的。” 那就是说自己在梦境中困斗了一个时辰。谢云流不由皱眉:“你能进入我的梦境,看到什么了?” “呃……”梦貘斟酌了一下,“我看到一个白衣美人,一直在河里划——”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谢云流身上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气,梦貘感觉下一刻真的要被杀了——她又发起抖来,欲哭无泪,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说实话? “本想杀了你。”谢云流脸色阴沉,“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他身上的杀气渐渐消退,压迫感却依然能让人噤若寒蝉,“我找到了布阵的贼人。那人已被我打伤,掀不起风浪,肯定也无法继续支撑大阵运转。既然你能吞食噩梦,那这个阵法怎么破解?” 梦貘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听谢云流的说法,他昨晚出去是跟剑魔交了手,剑魔也亲口承认了大阵的事情,而且并没有把她给供出来,自己暂时安全了。“这个大阵现在已经不完整,失去了作用。”梦貘思忖再三,回答道,“您的识海足够强大,残余的阵法碎片会被自行消解掉。” 谢云流死死盯着她,眼神不善:“那今天早上的噩梦从何而来?” “那就是梦境大阵的碎片。”梦貘赶紧解释,“我敢肯定这个阵法是最后一次影响您的梦境了,后面的小碎片阵力微弱,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你最好是说真的。” “真的,真的!”梦貘连连点头,恨不得对天发誓,“维系大阵的关键是那个白衣人,只要您近期不再与他有灵力关联,新的梦境就不会再产生,也不会对您的身体和修为造成伤害。” 谢云流盯着她缩在墙角神情激动的模样,思忖这些话有几分能信。方才自己在噩梦中追杀魔影,的确有可能差点误杀她,她应该明白说假话的下场。白衣人——李忘生,谢云流心想,自己要去名剑大会,不会去见他了,如今剑魔重伤,阴谋破解,梦貘又不知详情,留她再无用处。 况且,自己也不喜欢拖油瓶。 “你走吧。”谢云流冷声道,“最好别再让我遇到你。” 梦貘感激涕零,语无伦次地连连致谢,屁滚尿流地逃之夭夭。她没有提蛊毒,她知道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 然而那不是她能解决的事情——自己能在谢云流发狂的剑下留得一命,已是菩萨保佑。谢云流不想见到她,她也更加不想再见到谢云流,谢云流可比剑魔可怕多了。 梦貘死里逃生回到暂住的院子,却没有看到剑魔。出去了?她心中疑惑,谢云流不是说他们两人交过手么,她还以为剑魔会回到这里调息。 她一边嘀咕,一边穿墙而过,进到屋内却吓了一跳。剑魔整个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梦貘大惊失色。剑魔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显然是灵力受了重创。这便是谢云流下的狠手……她不由再一次感恩自己福大命大,死里逃生。 剑魔的神识已经十分虚弱,拖下去可能会有性命之虞。梦貘心想,自己虽然不想再继续跟着他,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如今他被本体打成这样,身份又不能透露,一般的郎中必然不好使,到底应该找谁帮忙?梦貘在屋内茫然地转来转去,最终视线落在了桌边一个精致的茶盒上。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梦貘咬了咬牙,看向桌上那盒茶叶,至于成不成,那要看剑魔自己的命。 上官博玉推门而入,翘首以盼的于睿连忙问他:“怎么样?” “我说送丹药,掌门也没让我进去。”上官博玉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桌上的瓶瓶罐罐码好,摇头道,“他只说自己没事。” 于睿叹了口气,望着阳光投在窗纸上透出的一点微弱光线,“算了,他说没事就好。昨天晚上闹那么大动静,真真吓我一跳。” “所以到底真的假的?”上官博玉瞪大了眼,“大师兄真的回来了,还在山下和掌门……动了手?” “倒也不是。”于睿摇摇头,“方才我下山看了,那些刀痕剑痕里没有掌门的招式,所以和大师兄动手的应该另有其人。” “这么大的事,掌门怎么还不见我们呢?” 于睿瞥了他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掌门和大师兄,是在山上动的手。” “山上……”上官博玉沉默良久,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让人去叫祁师弟下山的原因?” “算是吧。”红泥小炉里的水开了,于睿拨弄着茶具,“掌门连你也不见,必定是不方便,更无暇去应付别的。”她顿了顿,“我觉得事情还未结束,山下的痕迹非同一般,大师兄那边定是有什么变故。” “既然你见过了。”上官博玉斟酌着问道,“那你觉得,大师兄是像掌门说的,风华绝代,难逢敌手吗?究竟是谁,有实力能和他一战?” 热气氤氲,于睿望着袅袅的水烟,露出思索的神色。 “掌门说的话……也不可尽信。”她似乎有些踟蹰和茫然,“我不知道是谁。但,一定是他最熟悉的人。” 面前的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李忘生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却有些莫名的恍惚,他从未见过这么虚弱的谢云流。在他记忆中,大师兄谢云流从来都是难逢敌手,傲然而立的,没有任何人和事能把他逼到这等气息奄奄的地步。这真的是谢云流吗? 他是剑魔,不是谢云流,但他又是谢云流。也只有谢云流,能将他自己逼到这种地步。李忘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庆幸剑魔给他留下了那段不可磨灭的经历——如果没有那段经历演化成梦,就凭纯阳防备重重,梦貘根本无法见到他,他也不会来此——然而,他更希望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梦貘看看沉思的李忘生,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剑魔,把茶盒往李忘生手里一塞,转身出去了。 李忘生看一眼手里的茶盒,又想起梦貘通过梦境见他的情景。 “这是他特意去巴蜀带回来的蒙顶茶,本是要当面送给李掌门,如今只能由我代为转交。”梦境里的梦貘眉头紧蹙,捧着那个茶盒,“但是现在,他要死了。” 将茶盒收到袖子的乾坤袋里,李忘生叹了口气,伸手去探剑魔的脉象。剑魔身上的灵力受损严重,但并非常人的灵力衰竭或者紊乱,他的体内有一道极其霸道的剑气将他的灵力割裂,丹田重创,伤及命脉。 继而李忘生又发现,剑魔的丹田和常人也不同,或者说,他并非一个按常理修炼的“常人”。 剑魔,是剑灵之体。 剑魔,剑魔……李忘生突然明白了为何会有两个谢云流。剑魔并非他开始以为的“心魔”,剑魔不像心魔,他不能被杀,他是谢云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李忘生沉默不语。梦貘想尽办法向他求救的时候,他是犹豫过的,因为如果是心魔,由他出手救助没有意义,谢云流自己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此刻他终于明白,谢云流为何没有乘胜追击,为何对此弃之不顾——因为谢云流不能亲手杀剑魔。而只要剑魔并非兵解,哪怕日后rou身身陨,也不过是剑气散逸,对于谢云流来说,只需再费些功夫收回那些剑气剑灵罢了。 站在梦貘的角度,是不能看着他死;而站在自己的角度……李忘生想,剑魔若死了,受损的好像也只有谢云流。 谢云流当真下得去这个狠手……李忘生不由感叹,已经一天过去了,剑魔体内的剑气当时若是再进分毫,怕是根本撑不到现在。他摸着剑魔的脉门,感受到了那道剑气的凌厉,却又莫名有种奇怪的熟悉,这是…… 他皱了皱眉,这是非雾留下的。 当时师父铸造双剑,非雾和非烟,双剑剑气相互牵制,又相辅相成,宛如太极运转。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剑魔的重伤还真无人能解。李忘生从乾坤袋取出非烟,布下一个简单的剑阵,将非烟剑放在中间,望着昏睡不醒的剑魔,望着那张熟悉的脸。 也许,这就是他和师兄难解难分的命运。 李忘生在床边盘膝坐下,开始催动剑阵。蓝色剑光幽幽流转,非烟的剑灵闪烁不已,化作流光,包裹起剑魔的身体,化解他体内霸道凌厉的剑气。 屋内一时无声,只有阵法运转的细微嗡鸣。李忘生阖眼专心催动阵法,整个人也被灵力环绕,宛若入定。 片刻后,在灵力的微光里,剑魔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