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梦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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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那道门。 谢云流心知自己又进入了那个梦境。自从他回到中原以来,便开始断断续续做这个有着同样开始的梦。每一次入梦,他的面前都会出现这道再普通不过的木门,只要推开,他便会进入另一个天地——从长安的闹市,破败的荒村,到幽深的沼泽,茂密的竹林,还有广阔的草原,绵延的荒漠,亦或湖心的孤岛,海边的高崖,而每一个不同的天地里,都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面容的人在等着他。 那就是他分化的剑魔之身。但无论他问什么,说什么,甚至喝骂什么,剑魔都从不说话,抬手便是杀招。从他做这个梦开始,他们在梦中已经交手了三十次。 谢云流冷笑一声,一把推开门。门外是茫茫的冰原,绵延的雪山,是冰寒彻骨的昆仑。一个黑衣人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如同一把带着煞气的剑。 今天,是第三十一次。 谢云流的手已经按上了刀柄。黑衣人转过身来,仍旧是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冰冷的脸。下一刻,剑光划开风雪,带着雪原上刺骨的冰冷向他袭来。那一瞬间,茫茫大雪仿佛静止了,谢云流眼中只剩下那点闪烁的剑光。他提刀出鞘,雪浪翻涌,长风呼啸。 凌厉的剑鸣声和刀气的破空声穿透烈烈西风,被气劲裹挟的雪浪冲天而起,淹没了他们。短短几个吐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了二十几招。同样的人,不同的地方,同样的开始,截然不同的过程。从最初的困惑、恼怒,到现在的冷静、沉醉,谢云流竟然开始享受这个梦境的氛围,他们好像在拼杀,却又好像在对练。剑魔的一招一式都是谢云流最熟悉的,然而他的身法出神入化,熟悉的剑式演化了出最意想不到的功法。谢云流的刀法大成不久,剑魔并未熟知,然而他的招式思路和习惯剑魔了然于心,两人均是全力以赴,但一时也难解难分。 这些年来谢云流专心钻研武学刀法,不久前终于在东瀛练成孤锋决,返回中原。他原本计划在名剑大会上挫败中原武林高手,然而尚未想好如何拿到剑帖,自己分化的剑魔却先找上门来。之后在一场场没有缘由,不明目的的交手中,谢云流从完全的被动里渐渐冷静,直至今日,他发现了剑魔的破绽。 剑魔好像越来越焦躁。 谢云流反而越打越气定神闲。以静制动,观其所变,他不信剑魔来找他打架,只是为了对练——之前有好多次,他明明白白感受到了剑魔的杀气。 缠斗还在继续,剑魔的招式越来越快,谢云流已经明显感到了他的心浮气躁。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打到什么时候。谢云流想,之前的三十次,都是以梦境之门的崩裂而被迫中止。这次他突然有了把握,在那扇门崩裂之前,就结束这场战斗。 在又一次短兵相接之后,谢云流陡然气沉丹田,贯气于刀,对着剑魔手中那柄长剑全力斩下。剑魔气息未稳,拼力来接,刀剑相撞,两人手中的兵刃同时发出了震耳的嗡鸣。巨大的气劲裹挟着雪雾碎冰向四面八方轰然爆开,洋洋洒洒,露出了中间深埋的冻土。两人都没有再动,漫天的碎雪落了他们一身。 谢云流志得意满地笑了。 “你输了。” 他话音刚落,剑魔手中的剑猛地一颤,在戛然而止的悲鸣声中断成了两截。 断剑落到地上,被谢云流一脚踩住。然而剑魔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在迅速消散,然而他只是一直盯着谢云流,已经变得模糊的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或许是什么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吧,谢云流嘲讽地想,他目送剑魔的消失,突然感觉像是有一部分不可名状的情绪正在抽离自己的身体。茫茫冰原也在悄然褪去颜色,谢云流在万籁俱寂中骤然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熟悉的脆响。他心中一跳,下意识低头,然后看到手中的横刀刀背上,绽开了一个小小的裂纹。 谢云流陡然睁开眼。东方初曙,鸡鸣欲晓。 茂密的树林里,鸟雀喧闹,晨曦的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涓流而下,仿佛金色的,温暖的薄雾。玄色衣衫的少女坐在树丫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双脚。 男人的身影倏然出现,她眼神一亮,赶紧从树上跳下来。 “拿到了?” “嗯。”剑魔凝气于指尖,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指尖的光芒暗了下去,他踉跄着坐到旁边的石头上,一时竟没再站起来。 “老大,你怎么了?”少女一脸惊慌,“没事吧?” “还好。”剑魔凝神吐息了片刻,那阵眩晕才消失。他重新凝气,将指尖暗蓝色的神思装进一个玉筒里,递给少女。 “可以了。”少女接过玉筒,舒了口气,“接下来我就可以用这份神思,和你之前给我的李忘生的灵识,再织造一个梦境。”她有点担忧地看了一眼坐着的剑魔,“至于梦境对他的影响能达到什么程度,还得靠老大你自己把握。” 剑魔一时没有再说话。他微微皱眉,仿佛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梦貘,这会对元神产生影响吗?” “不会不会。”梦貘连忙道,“所谓神思其实就是一部分情绪,而不是什么神识,不会损伤你和他的元神。” 剑魔盯住她:“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梦貘缩了缩脖子,剑魔这样盯着她,让她有点害怕:“你是说……那个也没有影响。李忘生已经回去,留下的那部分灵识在传过灵气裂缝的时候应该已经补上了。” 剑魔又继续低头沉默。一时间,梦貘觉得树林里鸟雀的鸣叫是那么喧闹嘈杂,吵得人心烦意乱。她眼睁睁看着剑魔的脸色变得冰冷,周身似乎渐渐笼罩了一层煞气。压抑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她看到剑魔抬起头来,目光阴沉:“我想杀了他。” 梦貘吓了一大跳:“老大你疯了!现在的他太过强大,强行分离或者吞噬只会让你们的元神同时受损,你这剑魔还做不做了?” 剑魔冷哼一声,从石头上站起身。“抓紧做完那个梦境吧。我出去一趟。”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 梦貘从怀中取出另一个玉筒,把两支玉筒放在一起。自从剑魔找到她,让她编织第一个梦境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遥想当年她在醉蛛夫妇的魔窟里垂死挣扎,看着jiejie先被带走炼蛊,谢云流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满脑子都是jiejie被带走时的绝望。活着吧,她记得谢云流说,活着才有以后。 当剑魔找到她的时候,她既惊喜又惊讶。等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剑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其实她是有过犹豫的。彻底脱离原身太过异想天开,他们原本命魂一体,此等想法意味着逆天改命。甚至还不如噬主……梦貘如此想。但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个织梦者和食梦者——谢云流对他有恩,不管是哪个谢云流——而且最重要的,她根本打不过剑魔。 按照玄空大卦之法编织的梦境已经完成了三十一个,还剩下最后一个。快结束了,她心想,等报答完救命之恩,她就可以回去,jiejie依然下落不明,她要回去继续寻找线索。 人的世界太可怕了。梦貘双手合十祈祷,那些思维情绪在人的身上太过复杂,如果可能的话,她并不想纠缠其中。 又是一个黄昏。谢云流将手中的刀归鞘收好,到客栈楼下去喝点酒。 自那个梦中醒来之后,谢云流就开始仔细端详他的刀。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不过是一把成色上佳的普通好刀,和剑魔对阵裂了倒也并不稀奇,毕竟剑魔的剑都已经被他砍断。但事情就是奇怪在,他醒来之后端详这把刀,却没有找到任何裂痕,刀身依旧明亮,光滑如初。那梦中的情景仿佛真的是虚惊一场,因为就算他再用内力贯注刀身,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此事百思不得其解,谢云流翻来覆去并未发现不妥之处,只能暂且放下。他也想到是否有卦象暗含其中,不过他当年唯爱剑术武学,对卜卦算命一窍不通,他不信邪,也不信命。但是,和剑魔不断的交手或许真的昭示着某种命运,谢云流觉得自己也疑神疑鬼起来,他在想究竟要不要找人算算命。 找谁呢,谢云流想,他讨厌大部分的道士。尤其是道貌岸然的道士——表里不一的家伙都讨厌。但他更不喜欢和尚,和尚劝诫念经的时候更让人心烦。所以去找和尚解梦是不可能的,也更不能去找什么不靠谱的阴阳家,那么道士就……凑合凑合吧。 这时要的酒和两样小菜上来了,他暂时放下思绪,喝点酒解闷。辟谷之后本是无需进食的,但酒是好东西,谢云流觉得若是为了修炼也放弃喝酒,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边谢云流在思绪万千,没注意到对面茶馆楼上有两双眼睛在端详他。 “看到了吗?”剑魔看了一眼对面的梦貘,冲着外面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就是他。” 他选的位置很妙,对着谢云流的斜后方,除非谢云流站起身来仔细环视四周,否则还真发现不了。梦貘端着茶望向那个背影,似乎欲言又止。 做为梦境的通灵者,梦貘对人类情感的感知也十分灵敏。她从那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仇怨,深情,敏感,狂傲,侠气,邪骨,易怒,隐忍,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剑魔道,他也看向谢云流,“我和他本是一体,他更是原身,你在想帮我却不帮他是否合乎常理,是不是?” “是。”梦貘诚实地回答。 “现在你见到他了。”剑魔好整以暇,“你想帮他吗?” 梦貘连忙摇头:“不不,还是老大好。” 还是你比较正常,梦貘心道。她从贴身荷包里取出玉筒,递给剑魔。“这就是第三十二个梦境。”她犹豫了一下,“你小心点,这个梦境……可能对他的刺激会比较大。” 仍旧是那扇门。这个梦境来的如此之快,谢云流几乎肯定,如果是完整的卦象布阵,那肯定是剑魔干的。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即便又进入了这个梦境,刀上却并没有裂纹。 谢云流心下稍安,一脚踹开门。这次竟然是在纯阳论剑台,那个令他心心念念又暗生怨怼的地方。还是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那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苍翠雪松下,剑道碑文前,一瞬间谢云流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人,他几乎每日在这论剑台勤学苦练,雪中舞剑的身影好像一只仙鹤,灵动跳脱。 恍惚中谢云流不由向前走了两步,再定睛时那个身影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转身回头。 谢云流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我便让你再输一次。”说罢一刀破空,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却还是没有出手。茫茫的大雪中,在刀气的破空声里,那人对杀气恍若不觉,慢慢转过身来。 “师兄。” 谢云流眼睁睁看着刀气穿过李忘生的身体,血光四溅。他愣住了,那血色在大雪中洒满论剑台,刺得他眼睛发疼,他甚至感觉有guntang的液体溅到了他脸上。 “师兄。”李忘生满脸是血,身体被刀气击飞出去,脸上带着凄然的笑容。“我好疼。”他喃喃道,“是你杀了我,师兄。” 谢云流又听到了那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不只是刀,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块东西也碎掉了,碎裂在满地的血色之中,大雪让他浑身冰冷,他的眼里只剩下那张凄然的,失望的,满是血痕的脸。 谢云流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浸透了衣衫。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涌上天灵,他痛苦地呻吟着抱紧了头。 窗外明月高悬,刚过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