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幻梦【诺登斯奈亚】

    现在是晚上十点，广场上摆着的钟已经指向“Ⅹ”，原本在广场上闲逛的人陆续散去，空荡荡广场上只余下飘扬的纸张，大概是一张从电线杆上飘落的传单，它的翅膀已经破损，但依然随风飞扬，坚强到令人折服。它跌跌撞撞地闯荡到大街上，大街上人烟稀少，只偶尔有路过的汽车，打破街道的安宁；还有疲惫的上班族，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己公寓的方向移动；有无所事事的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靠着叼着烟，但神色阴郁，大概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又或者是明天怎么捞钱，好替换掉自己身上几天没洗的油外套。该睡觉了，夜晚只会催生烦恼和孤独，逼得人回想烂透了的那些白天：掉在地上的外卖、搞砸了的项目、争吵时砸在自己头上的垃圾袋，还有被监控的童年，或许倒在床上假装自己死了是个不错的方法，然后等到第二天重生时，就能精神焕发地面对昨天的烂摊子。

    最终这片纸张无力地躺在了垃圾箱旁，停在了这条特殊的街道。对于别的街道，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一天的末尾，但在这里，就是夜生活的开始：汗臭味、尿sao味、呕吐物味，它们混在一起，将街道的空气搞得乌烟瘴气的。闪烁的霓虹灯牌下是露天的桌台，围在一桌的顾客叫嚷着，在吞云吐雾间丢着骰子，地上的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店内的霓虹灯透过玻璃门隐约映射到外面的地上，有节奏地变换颜色和图案。路边，衣着暴露的性工作者朝路人抛着媚眼，他们的丝袜紧绷，勒出光滑圆美的大腿rou，配合着信息素的味道，勾引那些嫖客上去摸一把，再打一巴掌，那些卖屁股的人便会发出混着挑逗意味的惊叫声。

    倘若顾客有钱，又恰好对那些街头的服务不感兴趣，那么，某些俱乐部的会员资格是一定不能错过。比如这家俱乐部，它不显眼，它甚至连招牌都没有，外头也没有头牌的照片，但倘若走进去——要进去是需要会员资格的，门卫是个须发灰白的老头，要是你没有会员卡，他是会拦住你的，当然，要办理也不难，只要跟门卫说明你办会员的目的，他就会带你去前台。在前台，你付上相应的价钱，签好名，一张黑色的卡就到你的手上，上面烫金色的字体印出“gate　of　dreamland”一行字，恭喜你，你现在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了。

    尽管这家俱乐部，从服务员到表演者，他们都有着极为惊人的美貌——狭长的双眼、修长的耳垂、瘦削的鼻梁、尖细的脸颊，他们的神情似乎永远透着冰冷严厉，这无不昭示着他们并非凡胎，可惜，没有顾客意识到这点，所有踏入这家店的顾客似乎都失去了意识到异样的能力。但是与之相对的，没有人知道这家俱乐部的主人是谁，就连那些会员当中的VIP，他们大多消费到了足够的金额和次数，然而他们的VIP室里，也没有见到过店主的身影。

    但是，VIP还得是VIP，他们享有特殊的服务，也能受到这里服务员的特别优待。这家俱乐部之所以在相关产业中鼎鼎有名，就是因为这里服务员和演员的姿色过人、服务独到，而VIP能看到的特殊表演相比于普通会员要更多，当然，非VIP会员以及外人永远不知道表演的内容是什么，VIP成员们也很默契地闭口不谈，可能是保密协议，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谁知道呢。

    今天晚上有点意外，有间VIP大厅里的顾客们已经等了好一段时间了，饮料换了又换，烟草和药物也上了好几轮，可是舞台中央就是没有演员登场，只有喧嚣的热场音乐在不断播放。坐在下面的顾客们表现出了一些不耐烦，有几个已经唤了服务员好几次了，得到的回答只有“演员因为身体不适休息了，现在正在找顶替的演员。”

    而此时的后厨房，连接着俱乐部后铺堆放杂物和垃圾的后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一具黑色皮肤的rou体给摔了出来，直直地打到墙上，然后掉在了几袋垃圾上，就好像被丢出来的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具尸体或者一袋垃圾。但是这个rou体分明长着四肢，脸上也好端端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他是人类，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他衣着暴露，穿着紧身皮裤和背心，一看就是成人舞蹈的演员，但他的衣服被扯得凌乱，固定好的发型也给揪得跟草窝一样。他脸上的妆容模糊，脂粉口红和挂着脸上的血和唾液糊成一团，青一片紫一片的，有一只眼睛甚至都给打肿了，股成一个丑陋的脓包，血往眼眶外外汩汩地流着。不止是脸上，手臂上也全是淤青，脖子上甚至还有手掐出来的勒痕。很明显，他给什么人狠狠殴打了一顿，对方下手不轻。但奇怪地是，他没有叫也没有哭，只是吃力地抬起脑袋，使脸转过来朝着后门，向那边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吐掉嘴里的淤血，咳嗽了两下道：

    “别打了，我好歹也是你的演员，不是吗？”

    站在门口的就是那个须发灰白的门卫，他虽看起来年迈，但皱纹和须发并没有遮盖掉他和其他店员一样异于凡人的俊美容颜。恰恰相反，那些线条勾勒出他的威严、成熟以及智慧，叫人联想起那些严厉但包含慈爱的父神，纵使有着并不年轻的面庞，但那眼神乃至躯干仍然透着力量，显露他无所不知且经验丰富，让凡人感到可靠安心，进而对其升起敬畏。此刻他穿着一身安保服，手套已经摘掉了。他丢掉手上的胶棍，对着地上的一团软rou啐了一口唾沫，嫌恶地说：“滚吧，奈亚拉托提普，这里不欢迎你。”

    “啊，为什么不可以来这里？”祂用一只手臂支起身，另一只手则试图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迹，“何况修普诺斯同意了的。”

    “你只不过是骗过了祂的眼睛——祂总是困。”

    “你也可以这么觉得。”祂嘻嘻笑了两声。

    这笑声似乎让门卫心生不悦，因为他皱起眉头，挽起袖子：“你要是不肯走，我也可以送你一程。”

    “怎么，你要杀了我？这里没有道具，我也没那么容易死。”空气中飘散着微甜的水果味，隐隐约约的甜腻，就像那些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流露的杀意，这股甜腻味和垃圾堆的腐臭混在一起，催生出奇妙的、令人反胃的刺激发酵味。而果味甜气的根源就这么慵懒地躺在一堆垃圾中，容忍蚂蚁沿着手臂爬进祂的伤口，用着挑衅的语气，讽刺性地用最恶心的亲昵称呼同厌恶的神对话，“宝贝，下一场是我的表演，现在没人表演了——其他演员都忙着呢，VIP的客人们都等不急啦，你不如让我该干嘛干嘛，这对我们俩都没什么坏处。”

    “我根本就没允许你混进来当什么演员过，带着你的毒炸弹滚回家自慰。”门卫朝前几步，然后一脚将打算爬起来的祂又踹回地上，衣服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鞋印，“你休想待在这里超过一秒钟。”

    “啊，你害怕了，你只是担心他们的命和魂被我勾走，你给了他们幻梦的入场券，给了他们一个庇护所，帮助他们逃脱我们的狩猎。”伏行之混沌又倒回地上，这会祂不打断再试图站起来了，但祂人类身体的嘴依旧没有停歇，“但是你说，他们会不会意识到你的控制，然后逃出去，再也不要这个会员资格？只要我带着被你揍成这样的身体过去，他们一定会被吓——”

    一根折断的金属棍打过来，那是一个旧掉的晾衣杆，很重，它打在奈亚拉托提普的rou体上，就像打在一个沙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地上的omega轻哼一声，吃下了这一击，不过祂没有喊疼，只是蜷起了身子。金属棍的一端已经折断了，露出尖利的边缘，上面还残留着铁锈，门卫将金属棍翻转过来，拿锋利的一端用力一插，插了下去。

    一股异样的臭味传来，这臭味不是垃圾袋里那些厨余残渣的臭味，而是厕所炸掉或者公寓的水管堵塞的粪臭味。看来这一下大概是捅开了奈亚拉托提普的下体，因为祂身下的垃圾袋涌现了一摊新鲜的液体，污秽的排泄物混合着血水，顺着垃圾袋的凹陷处流到地上，渐渐地蔓延开来。

    “既然你赖在不肯走，我就送你离开。”门卫冷漠地说。

    “你可真是爱护你的人类们，为什么不试试用他们口中的那个什么‘旧神的魔法’来对付我——唔！”奈亚拉托提普刚翻了个身，然后又挨一下，这会把他的脑袋往旁边一打，击打者清晰地听见“咔嚓”一声，这一下打断了祂的头盖骨。被打的omega还在试图恢复自己的伤口，要快，于是紧接着又对着祂的脊椎来了一棍，传来的骨骼折断的声音，清脆到吓人。

    “我不打算毁了这里，我也不打算要你还手。”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尽管迷信的人相信着关于“原罪即是我们拥有六种性别的根源”的那套宗教说辞，尽管神秘学活动和各种诡异的都市怪谈满天飞，尽管街上的疯子踩着汽车车顶喊着关于“末日”的预言，但这毕竟是一个现代化的时代，高楼林立、水泥马路和勾挂在半空中的电缆电线，都无一例外地表明，这是一个主流仍然相信科学的现代社会。“魔法”会被认为是一种原始的神秘力量，或者只是网络小说里的幻想世界观要素——除了奈亚拉托提普所“服务”（或者说是合作，没有谁能真正奴役这个混沌的灵魂）的组织（在市面上，会管它叫做一个“公司”）里的那些核心人员，但考虑到祂们无一例外体内都流着“门之钥”的血脉，那么也无外乎祂们会把一切人类称作是“魔法与神秘学”的东西认作是“科学技术”。真是可怕，“第七种性别的生物”果然是被被排除在繁衍与欲望之外的，就连祂们那极端的智性都跟祂们的父神如出一辙，说不定那个被记载作“犹格－索托斯”的家伙若是有了人性，也就是这副缺乏性欲的智性恋模样。

    “魔法”并不在人们的常识范围，神祇也是，除去少数人，大多数人仍然不知道那些隐匿在人群中的神迹。邪恶无处不在，但是祂们并没有耀武扬威，或许是因为祂们在策划什么，比如酒吧外的醉鬼口里喃喃的“末日宣言”，或许那些疯子的胡言乱语其实是真的，谁知道他们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可能是一次调查、一桩案件，甚至是一次梦境。但是那些神明——不论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竟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低调地为那一天的到来做着准备，就像二战后的两极对立，在真正的战争到来前，双方都保持着冷漠的对峙。或许是因为提前爆发冲突对自己不利？避免更大的损失？不论如何，眼下两位分明都是旧日的神明，却没有大显神威，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用rou体对峙，也许是因为门卫不打算破坏掉这个实质上是幻梦境入口的俱乐部，而奈亚拉托提普也乐得享受“高位坠落”的快感（当然，祂一定也在筹备着什么），所以祂俩谁都没有说要大闹一场，把整个世界端个底朝天。现在还不是时候，就好像美国人口中的“圣诞节要来啦先不管这些了”、中国人口里的“过年啦这些事年后再说吧”一样，所有的问题都被丢到了未来某个时间点，仿佛某个节点就真的有分离时年新旧的意义，而现在，可以暂且不计较一切得失。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奈亚拉托提普无聊的小把戏给拆穿了，但毕竟只是类似于邻居家的小孩狂按你家门铃一样的恶作剧，并没有什么宏大的意义，祂没有损失什么，也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赶走，所以祂只是言语挑衅，试图从对方恼羞成怒的神情中获得一份精神上的盛宴。“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不会还手吧？”奈亚拉托提普的骨骼几乎都被打断了，但是——谁都看得出来，祂根本不是人类，骨骼的折毁并不能摧残祂，正相反，祂特地把自己骨骼折断的每一声响都无限放大，颇有挑衅意味。不过祂还是因此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现在祂动弹不得，跟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垃圾袋上，没有一根骨头能支撑祂站起来，祂身下湿漉漉的，全是黏糊糊的血——暗淡无色的血、黑色的血、黄绿色的血，这些颜色都摆明祂身上流淌着的根本不是人类的血，如果祂乐意，甚至下一刻会让自己身下的血液五颜六色闪着荧光。这些血液仍未凝固，它们还在流淌，时不时还在表面膨胀出小气泡，因为这些血是鲜活的，它们甚至可以化作全新的生命，自然也不会像普通人血一样如死水凝固，或为伤口结上一层硬痂。奈亚拉托提普虽然已经动弹不得，但仰对着天空的嘴依旧在絮絮叨叨。

    “你不会，你要是敢还手毁了这里，我转手就让你的计划也吃不了兜着走。”门卫端详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长杆，不错，它比胶棍要重多了，打起来也足够伤人，现在祂没法再像来时那样活蹦乱跳了，该送祂的rou体最后一程了。

    后院的角落放着一把旧的西瓜刀，门卫将其拎起，它的刀柄处有些松动，刀片几乎要从刀柄上脱落了，而且毕竟是已经被当做垃圾丢到的刀，刀口的钝化有多厉害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没关系，他完全可以克服。

    在他拎起刀，并掂量着刀的威力时，躺在地上的那摊烂泥说话了：“啊，所以你意识到这是平衡的代价了，所以你只是用你的rou体殴打我的rou体，真棒，我喜欢，再大力点～”烂泥已经循着下水道流失了一部分，只有残存的一部分固体，还有那张完整又欠揍的嘴滞留在原地，喋喋不休着烦人的话，任谁听了都想拿针线把嘴缝上。

    祂举起刀，狠狠往下一砸，那摊rou泥连同里面尚未破损的骨骼、内脏，终于也在刀下形成了rou泥。他并没有在乎技术，只是动用的蛮力，臂上的青筋，就像古希腊的大力士。本来，祂就不打算像解剖一样精巧地拆解对方，祂只需要动用祂用不尽的气力，然后享受奈亚拉托提普因为所处rou体的本能而爆发出凄惨的干嚎，虽然听起来并不真的动听，反倒要人起鸡皮疙瘩。所幸室内的音乐声足够大，盖过了这杀猪般的尖叫，当然就算有人听到了，顶多只会被人理解为是哪两个男性zuoai忘记上润滑了。

    现在，用“敌为刀俎我为鱼rou”来形容奈亚拉托提普再确切不过了，祂被砍到血rou模糊，每一处完整的地方都被锈刀粗暴地搅烂。刀口并不锋利，所以更多地是靠持刀者的蛮力扯开的，请想象断头台上没磨利的刀，明明砍下去了，却偏偏卡住，因此不得不多砍几下，就跟砍树一样，但是树还有知觉，还在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疼痛。不过，毕竟被砍的并非普通人类，那些被剁烂的rou碎渐渐地融化，化作粘稠的黑色rou浆，流淌到下水道入口，奈亚拉托提普的身形正逐渐分崩离析，余下的无定状物也随着流失逐渐减少，终于再没有一处完整无伤的身体部位，它们都被钝刀切成了碎末。当然，嘴巴和喉结在被割破前还留下了一些遗言，它们滋滋冒着血水，挤出含糊不清的话语，但这足够让对方听懂了：

    “你怎么不试试呢？来啊，用你深渊的力量，就在这里，召唤你亲爱的夜魇，大深渊之主的力量，我永远都看不够，我要看祂的怒火夷平整座城市，啊不，整个世界，然后看祂摧毁一切。到时候，我一定要用最大声的声音尖叫出来，让所有人听到：‘啊，是诺登斯，那个大深渊之主！祂竟然……我们要死在祂手里了！’然后顺势送走几个精神不正常的活人，叫他们把我们伟大的诺登斯的名号传遍整个宇宙，然后再叫别的家伙来这片已然毁灭的世界狂欢，来看看伟大又仁慈的诺登斯为祂们付出的一切，多么无私仁慈的神哟……”

    当然这扭曲的声音很快也消失了，这些发声器官很快也被粗暴地砍成两半，然后被刀板拍打成rou馅，它们又吱吱叫着淌着血水，流向了下水道。很快，地面上除却残存的黑血污渍，再无别的固态残留物，“伏行之混沌”就这么离开了。

    门卫直起腰，丢掉手中的刀，活络了一下筋骨。一直重复着劈砍动作实在是乏味又劳累，这会祂总算可以从恼人的对话中脱身。祂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掉了鞋上的血渍，然后丢到了垃圾堆上。余下需要解决的就是VIP客户们的问题了，现在压轴的演员已经被祂干掉了（不如说，奈亚拉托提普能避开祂们的耳目混进来捣乱本身就是不对了，祂只是临时除去了一个内部的麻烦，就跟开除掉一个失职的员工一个道理），其它演员的时间表又都给排满了，从目前来看没有顶替的演员了，要告诉顾客们这一意外吗？没有必要，不应让他们失望而归，且祂自有办法。

    室内，VIP的客户们已经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了，她们用指甲无聊地敲着玻璃杯杯缘，唤服务员的语气也生硬了几分。服务员只得拼命道歉，轮番好言好语地安抚，又是免费酒水不断连上，忙得焦头烂额，内心只在想老板到底干嘛去，这边都快成火药桶了。就在这时，所有灯突然都暗了下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场的所有顾客都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就连服务员都慌忙检查起四下的环境——他们以为是突然跳闸停电。

    所幸，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表明不过是精心策划的前奏。在黑暗中，麦克风里的声音响起，是主持人的：“非常抱歉，各位女士们！由于本场表演的主要演员因故临时缺席，原计划的表演暂时取消，但是我们将会以一个全新的、今晚仅此一次绝无再有的节目补偿各位。让我们有请我们‘gate　of　dreamland’的领导者、‘大深渊之主’诺登斯登场！”

    灯光再度亮起，几束灯光聚焦在坐在舞台中央椅子上的演员，祂的样貌分明已至叔爷辈，但不论样貌还是身材，都流露着力量与美，就连灰白的发须都似女神手中的陶壶里流出的涓涓细流，神秘与古典在其中静静地流淌。此刻祂并没有穿着门卫的衣服，而是身着整齐的一套西式制服，从领带到鞋带，一丝不苟，就像大理石雕出的威严教父、娱乐之王，端坐在舞蹈用的道具椅上，祂的气质让舞台的氛围一转攻势，不是观众们用玩味的目光支奴役祂，而是祂手握观众们的欲望和激情，支配着整个舞台。

    随后，动感的音乐响起，伴随着变幻的五彩灯光，伴舞鱼贯而入，而我们本场“特别”表演的主演员，潇洒地跳着现代舞，游刃有余，节奏把握得当，仿佛天生属于舞台。然后在女观众们的惊呼中，舞台上的舞者们整齐划一地甩掉外套，动作干脆利落，且舞蹈节奏并没有因此改变。再接着隔一段音乐的舞蹈，然后是甩掉衬衫、长裤……汗水顺着他们肌rou挤出的沟壑淌下，在灯光下闪烁，更显得裸露的肌肤油亮；尚未解去的领带挂在脖子上，几分禁欲感与赤裸的臂膀相撞，矛盾相触反倒刺激出更大的欲望，将全场的观感和激情拉到了顶峰。这便是店长带给观众们最为极致的节目，奈亚拉托提普的退场意味着祂的临时登场，而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神明本就供万人欣赏以膜拜，此刻也只是以客户们的理智乃至灵魂为代价，获取意识飞往梦境与深渊——新的入梦者们，新的下位者，一如巨树的养料。当然，VIP客户们并不会回绝这份有些危险的邀请，她们大条的神经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切的代价，因为她们已经给欲望吸引。她们唯一惊讶的只是传说中从未露面的俱乐部管理者居然就是那个熟视无睹的门卫，祂一直伪装在那里，注视着每一个入场的顾客，祂不是守门的小喽啰，祂才是这里的支配者与所有者。有几个激动的观众已经从她们的座位站离，她们激动地朝着舞台那边挥手大吼，恨不得即刻与演员们来场亲密接触——当然那可能是后续环节，但她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啊，爸爸——（My　Daddy）！”

    “父亲……吗。”此时此刻，外面的某个小巷子深处，奈亚拉托提普——方才被诺登斯灰头土脸赶出去的那位“伟大的信使”，躺在垃圾箱上。祂身上几乎一丝不挂，因为衣服方才都被诺登斯毁得稀烂。但祂现在已经恢复的一开始的形态，也就是说，祂看起来毫发无损，那是自然，毕竟诺登斯并没有真正伤到祂，祂也只是打算在夜店里弄点杀人的小恶作剧，那里毕竟是“祂们”的地盘，祂并不打算现在就宣战。祂或许是听到了夜店里面的动静，因而发出的嘲讽和回复；又或者，祂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诞生的根源、当下一切准备的核心服务对象，不过没有谁能透过祂的眼睛真正知道祂在想什么，哪怕是全知全能之眼，“倒是没想到祂们也能这么完美地混迹在人类间。不过，我们来日方才。”

    现在祂需要的是给自己找一套衣服，毕竟祂现在刚刚重塑自己的身形，还没有衣物，只套了一件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破烂运动服，运动外套的下摆勉强遮住了祂的隐私部位，颇有欲盖弥彰之味。祂从垃圾箱起身，也不管自己这么穿有多邋遢，垃圾桶的臭味和祂身上信息素的果香味混合在一起，只让祂浑身上下闻起来更加恶心。

    垃圾箱旁的一张传单引起了祂的注意，祂眯起眼睛，阅读起上面的内容。这张传单显然躺在这里有好一会儿了，它定不属于这条街道，大概是不久前的一阵晚风把它吹来这里的，因为它的内容同这条街的氛围实在是格格不入：平权，药物，互助会，电脑合成的漂亮图案，看来这是一张来自omega互助会的传单。不知谁的黏痰吐在了它上面，玷污了它身上印着的、来自理想主义的谎言，这份轻蔑简直恰到好处，让奈亚拉托提普不禁心情愉悦，看来祂没有往上面补上一脚的必要，那口黏痰已经对其作出了最到位的评价。或许未来人们还会将目光放在基因改造，指望技术帮助他们逆天改命——前提是他们还能拥有未来。酒精流入人体，与血液纠缠着，唱着一首美丽黑暗的歌谣，提醒着这世上每一个人，有些籍基因继承而来的诅咒注定无法开脱。或许我们该承认，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一个欲望纵横的社会，充斥着永远饥渴的繁衍者们。思考平权的人们是否带有一种自上向下的虚伪的凝视？如果欲望是命中注定的原罪，那么与其生产希望的广告，为何不选择沉沦其间？放纵，消沉，虚无主义的狂欢——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

    祂吹着口哨，从小巷子的黑暗走出来，恬不知耻地，几乎赤裸地在街上行走。面对路人讶异的目光，祂毫不在乎，双手揣在口袋里，跟个流浪汉一样，若无其事地沿着人行道离开了这片区域。祂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找一套，或者说要一套衣服，因为祂的老熟人也在这里，他的灵魂被困于此地。

    祂来到了一座小教堂前，径直推开了门。教堂里的钟仍然在转动，永不停歇的齿轮和指针，明明只是冰冷的金属物，却在机能上展现得恍如自然活物般生生不息。那位姓为卡特的神父则同往常一样坐在大厅里，此刻他合上了手中的圣经，但并没有回头迎接那位邋遢的访客，而是静静坐在原处，似是静心聆听那千篇一律的报时音，仿佛那暂时性的、毫无波折的钟声，当真比肩于亘古不变的时年。但实物只能在象征上沾染概念的余晖，不能篡夺抽象性的永恒。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办法改变一切，只能服从诸神的安排。只偶尔，在无人聆听的时候，他会祈祷那些无意间知道真相的人们，不要误以为诸神的参与会是一种救赎，因为有些神啊，祂们只会利用这份天真，而矛盾只将末日助长。多么可悲——人们仰望苍穹，却发觉没有仁慈的天主，没有谁真正关心过人类的命运，人类只是顾影自怜的孤儿，在湍急的河流中奋勇地往前游，往前游，带着逆流而上的倔强，朝着那无法触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