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鱼龙之潜(学习鉴宝/私下交易/与大儒相谈/立场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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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之后,日头渐渐暖起来,每下过一场春雨,干涸的大地就愈发滋润。 城郊的农田,幼苗已零星抽了嫩芽,更显生机,满山的桃树杏树也开了花。 春启新气象,人们的走动多起来,新郑城的贵族们也发现了些不同之处。 比如韩王众多兄弟中最讨王上欢心的景伦君,开年后第一次在新郑的宅子品鉴宝物,身边跟了个气度不凡的少年人。 景伦君是最小的王弟,封地在南阳,那地方是韩国宝地,且不说盛产天下闻名的独山美玉,更是冶铁精工发达之地,而且还交界楚国和秦国,商市往来亦是繁荣。 腰缠万贯的景伦君,自然也在新郑有座上好的大宅子。位于城东风水宝地,靠着溱水引渠而成的明湖,面山临水。这湖也连通王宫内的离湖水系,只是比离湖小上一圈,因此周边宅子可是寸土寸金的抢手。 宅子起名雅致,叫枫香会馆。 景伦君每月大多在这办一次品鉴赏宝的雅会,往来除了韩地贵族,也有他在别国结交的权贵名士。这次雅会倒是没请在朝的大臣,邀的全是小辈新贵和几位异国朋友。席上景伦君在主位,辈分也大,他带来的少年人在他旁边次席而坐,就有些惹眼。 那人面容生得极俊,举止雍荣闲雅,笑起来更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他自称叫韩非,声音清越耐听。满座宾客心里掂量,猜他大约是景伦君的亲戚,既然跟王室沾亲带故,众人十分热络,尽管他空手而来。 鉴宝会一如过去,景伦君把新得的宝物拿出来与众人观赏,远道而来的异国贵族也拿出他们带来的珍宝,说来说去其实都在追根探源待价而沽,这样的贵族雅会,若是投眼缘可易宝相换,至少也能结识些人脉。 叫韩非的少年人说话不多,但每样东西看得仔细,席上众人只在开场做过介绍,他却一个个认得清晰。景伦君大多时候忙着与众人相谈,偶尔也会问他看法,他每次出言都直指那些宝物最核心的价值所在。 景伦君看着似乎很器重他,栽培之心溢于言表。雅会结束后众人在临湖的偏厅用膳,席间又免不了一番风雅之谈,那少年人的文采竟也斐然,引经据典不落下乘,出口成章入木三分。于是散场之后,有心之人就盘算着回去打听打听,这人是何来路。 外人走了,景伦君和韩非对坐饮茶,问他这一天的感觉如何。 “承蒙小王叔抬爱,韩非所学颇多。”少年人很客气也很谦虚。 “王侄何必过谦。”景伦君抿了口上好清茶,言语含笑,“你既能改了那莲花尊,想来对宝物也有深知,我看你读书不少,为何上次宫内家宴却说不懂玉?” “韩非不才,也知独山玉大名,小王叔在南阳,看玉是行家里手,怎敢班门弄斧。”韩非抬手一礼,“何况父王唤我事出突然,王叔肯解围,我更心存感激。” “解围的是你自己,我那时只为顺着王上抬举你的意思说话。”景伦君再笑,“王侄年轻有为,以前却声名不显,王上真是藏得一手妙人。此番他既然属意于你,以后还需精进才艺,不负王恩才是。” 韩非没接话,似乎并不动心,毕竟旁人怎会知道,这份属意背后的代价。片刻后他诚意致谢,并请王叔今后提点。 临别之际,景伦君说他每月至少半数时间在新郑,若韩非有空,派人事先说好,只要他在随时都可以来此地。 韩非原打算离开,听他说这番话,思量下还是问了句:“王叔何以如此厚爱?比之王叔身边人,鉴宝之道我知之甚浅。” “怎么,怕我卖了你换宝贝不成?”景伦君倒不见外,直接开起玩笑。 “还请王叔指教。”韩非问得执着。 “这其一……是王上允了我,让我多教教你赏玩之术,只要别回去晚了。”景伦君看着韩非,笑意更深,“其二嘛,之前你解铜鹤机关分毫不差,我便觉你是可造之材,后面改那莲花尊更让我感兴趣。” “王侄可知我常年鉴宝,最清楚宝物有价更能翻价,只看如何修饰。”他双目忽然闪出亮色,“以我所知,尽可倾囊相授,王侄是个聪明人,宝物来来去去若稍加改动就能价值翻倍,岂非对我才最有用?” 韩非想了想,展颜一笑:“若我能尽绵薄之力,王叔可否也允我所求?” “有何不可。”景伦君一口答应,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带你往外跑可不行,王上说你身子不好走不了远路。” “并非难为之事,对您而言信手拈来,王叔尽请放心。”韩非仍是笑着。 “那王侄说说看?”景伦君有些好奇。 “无功不受禄,还是等我能为王叔尽力之时,以旧宝翻新再和王叔相谈。”韩非躬身行礼,“在此拜别王叔。” 少年人转身离开,景伦君看着那挺直的背脊,优雅的落步,好奇心更增。 如此出色的子嗣,王上却让他多玩乐,而这韩非也很会吊自己胃口。 还挺奇特的父子,他心里念叨了一句。 春耕时节政务忙,边境也不安生,韩非被召见的次数略微少了些,拿给他看的奏本倒是多了些,全是些琐碎杂政。有时韩安隔上七八日才见他一次,虽然时候隔得久,总会往狠了cao弄他,但比之正月,这个二月过得清淡,就有大把时间写自己的文章。 方州也曾问过撰文的事,春秋学募他要回小圣贤庄。去年秋季,因在韩宫新上任,不方便告假脱身,他已耽误了一次归期,这次春募不想错过。韩非从容说一定不会耽误了他的行程,方州也就不再多问。 他有天还发现,韩非也去上乐舞课,正在学琴艺。于是没过几日,当韩非在讲学结束后来向他请教学问时,就看见治学殿的偏堂多了一张做工精良的七弦琴。 闻弦知雅韵,名士风流都离不开精擅琴乐之道。孔子学琴于师襄,琴艺大成后自创一派古琴制式,谓之仲尼琴。见多识广的道家大师列子,也是琴技高人,一手列子琴谈得磅礴大气,音质浑厚。三晋之地有调琴高人师旷,是晋国贤达的暝臣,目不能视而听觉超然,独擅盲琴,后世传为师旷琴。 韩非读过不少书,也学过琴艺,这几次上乐舞课又师从名家,以他眼力一瞧便知这古琴是一张品质上等的伏羲琴。 他收回目光和方州落座,拿出今天在太书阁所写的书注,提起自己所感。或许屋里多了张古琴总惹人注目,两人谈着谈着就说到师旷身上。这位曾高居晋国太宰的琴师,也是社稷重臣,留下许多传说。 师旷字子野,琴技通玄,五羊白鹊闻之坠投,他事悼、平两代晋主,以乐律入幕。传闻他曾与晋平公和卫灵公谈清商之音,再奏清徵和清角之乐,引发天地异象。 六艺中礼乐御射是大艺,书数是小艺,因此上至军国大事问神占卜,下至宫廷赏玩轻音绕梁,都离不开这乐律。师旷的人君之道,循仁义而德治,同时推行法令,以太宰之位辅佐君主理政,雷厉风行。 不过师旷为人颇有傲气,秉性又刚直,投琴撞晋平公的谏君之举也出自他。他主政思路涉及颇多学说,既以民本为治推崇礼乐,又主张清静无为,还奉法令正吏民,故此方州和韩非谈君臣之道,言及至此。 “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晚生觉得子野所想虽好,但采众家之所长却不能调政见之相异,终归是互为掣肘,难于并进。”韩非在空竹简上写了几处交谈所想,“何况子野谏君之举,已然有违臣节。” “公子如何看平公所言,天下至乐莫过于人君,因其言不能违逆?”方州问他。 韩非笑了:“君位之尊在于一国之主,无人违逆的条件是,能坐稳王位。君王失道为臣民弃之,古往今来已有不少。” 他放下笔又正色说:“平公虽失道,但子野所为却只是意气之争。平公炫耀君之乐而不知君威根基,子野心有不满投琴撞之,若真中了,怕不是当场血溅五尺。” “世人说子野刚正不阿,然谏君之法为意气之争,怎能见效?若后世佞臣以极谏为名实则弑君,岂非国乱?”韩非侃侃而谈,“子野在众臣前拂君王颜面,平公后来以带刺的蒺藜陈设宫阶报复,唤他解履拾级而上,君臣嫌怨俱失其道,晋国君权怎能不旁落。” “公子之言别出心裁。”方州抚须,“但平公晚年骄奢荒yin,子野主张安民节俭,他有意气之争也是为正德治。” “大兴土木建宫享乐,朝政就此荒废,人臣忧心也在份内职责。”方州语调平稳,“诚如公子所说,子野行为激进反而欲速不达,但清明为政却是利于国家。” “轻徭役是良政,问题也在此。”韩非一指伸出点在桌面,“寸辖能制御车轮,只在关键一点。子野想融合儒之善民,道之无为,法之令行,可流于表面。君上减免徭役实则受惠的却并非民众,而是公卿。” “以仁义约束公卿,岂非朽索驭马。昔年宋襄公泓水河畔引狼入室,晋文公退避三舍诱敌冒进,皆以仁义为名,却结局相异,不外乎审时度势的眼光差别。” “子野之政面面俱到,皆贯彻不精,此为症结所在。”韩非得出结论。 有宋弱国,出襄公图霸,以仁义著称的宋襄公,和楚军在泓水河畔交战,先纵楚军渡河再任楚军列阵,最后堂堂正正交锋的结果就是全军皆败。而依信义之约的晋文公,感念昔日楚国对其援手,两国后来起战事,晋文公履约引军后撤退避三舍,实则让楚军深入腹地,最终在城濮之战大胜楚军。 方州当然知道这段过往,不由感慨:“霸业相争兵戈血见,虎狼之国各怀鬼胎。襄公之仁固为笑柄,却是成王败寇。若借仁义之名铸造霸业,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那便是晋文公。仁义为表利益为实,起初秦晋之好传为美谈,然而两国联军伐郑,烛之武三寸之舌便能说退秦军,有多好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了。”韩非摇摇头。 “公子总是这般语出锋利。”方州看了韩非一会,还是开了口,“文公早年流亡国外二十载,广结人脉,最后打回晋国夺位时,军队不战民众相迎,正是因文公贤德美名在外,仁义之用,就在这民心向背。” “君臣彼此利用,而民众皆是他们得以功成名就的基石,文公虽成霸主,晋国此后却渐被公卿世族掌控瓜分,甚至连文公之死都事有蹊跷,若左传记载属实,难免有闷杀于灵柩之嫌。所以司教尽管知道个中真意,仍要礼赞刍狗之仁?”韩非反问。 “非也。”方州面上亦起正色。 “刍狗之仁,以百姓作祭品而造就。” “霸业背后尸骨累累,可国家交征也是生死存亡不进则退。明君之道四海归心,苛政之朝危如累卵,不过都在君王自取。” “国之大体,君之筹谋,身不由己也未可知。方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只愿清明贵在本心,知难勇往,守道自重,防微杜渐,仁义才不至成为世人手中利刃,令善者引刀自戕。” 韩非注视着方州,两人的眼神相交各自坦然,过了一会韩非移开目光。 引刀自戕,这四个字让他有所思虑,忽然想起了父亲,也是韩国之王。 忠孝之礼讲究为尊者讳,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内情不宣之于外人。 他和自己父亲的苟合,君父在上,他身为臣子皆难自脱。所以父亲一次次利用他的亲情拿捏他,无论是他对meimei的兄长顾念,还是他曾经对父亲的剖心析胆。 最后都成为父亲对自己的一场磋磨。 “乱世起争霸,恶道溃人心。” “欲念无穷,王权之尊更恣情纵欲。若能铸法而天下一统,或可破茧重生。” 韩非轻声说了几句话,室内一时寂静。 方州见韩非眉宇间徜恍,沉默半晌收好竹简,起身取过那张古琴,平置于桌案上。琴身以梧桐为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色香漆,雕琢精密的花纹。琴额宽平,琴身向琴尾逐渐变细,焦尾收于龙龈。琴颈琴腰向内有弧弯,琴面绷直七根雪蚕丝做弦。 方州抬手抚琴,一串如流水的鸣溅之音清澈涌动。韩非彻底回过神,悦耳声音让他心情松缓几分,他便笑了:“我猜司教擅琴艺,今日有幸听闻,果然音韵传神。” “公子从何处听闻?”方州也笑问。 “司教表字定弦,难道不是弦歌不辍,妙手而定之意?”韩非眨了下眼。 “好一句弦歌不辍。方某教化之志,公子明白,我最感欣慰。”方州伸手按在琴弦,望着韩非继续说,“听闻公子近日学琴,想必师从名家,你我常谈书道,久之易乏,何不以琴会友,大道若弦?” “司教肯指点,晚生却之不恭。”韩非颔首致意,“不过司教师出儒门,为何不选仲尼琴,而要用这伏羲琴?” “仲尼琴清音雅正,伏羲琴返璞归真,俱是琴中上品。但抚琴之人天下何其多,适合自己的方为优选。”方州两手把古琴向韩非平推寸许,“公子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