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微词无差】青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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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微临下山前一天晚上,三更的梆子敲了第二回,小花醉打从桌板下边抠出银票两张,塞进他手里。 尘微吹胡子瞪眼,尾巴要翘到屋顶去:无事献殷勤,私房钱没你。 花醉好悬没把纸抢回来,他原地吐纳呼吸两口冷空气,额角跳一跳讲:你明天同他一道下山去,沿途多顾着点。 装傻充愣假使有比赛,尘微当能做得五十年首席。他摇头晃脑应:你我深夜密谈,原来明月一轮芳心一片,皆照风雪去。 小花醉欲言又止,点点他手里酬劳:天降大任也。 尘微把纸攥紧了,也点头:莫敢不从。 翌日尘微撑伞出门,柳词已然在路前等他到湿透外袍一角。排场很大,柳词从鼻子里哼出四个字给他。尘微掏帕子把这人指缝间水渍擦了,虚扶一把肩上包裹认道:是,一想到与柳师兄下山同游,实在惊喜。我辗转反侧一夜难眠,难免失礼。 柳词被他噎一句,势要讨回来,上下打量两眼:有玄微剑作陪,这趟下山只能说是蓬荜生辉罢。 小事,小事。尘微连连摆手讲:柳师兄有约,便是倒赔也去得。甚么一日三十金这样的铜臭事休要再提,哪里比得上我同师兄的情分。 他今日穿一身宽袍广袖,手一扬全飞起来,端一副少年意气,一副快活皮囊。 柳词不由多看两眼,暗自想,下山迟早叫你冻死。 他回头望,玉泉山仍睡在濛濛烟雨里。天下第一剑宗的名号在这山上顶了一百年,既不能教它春日多开一株花,也不能教它冬日少落一场雪,唯有新弟子入门,方领来瞧一瞧,好比天晴见日,又好比夜至月升。 这点虚实名头像太阳,像月亮,也像星星,总之像一切不能失去的东西。 尘微张嘴把他一点思绪都打散:还不走?意思是山门还没出,先冻死在家门口了。 柳词白眼翻得比天低一寸,扭头往山下走。 尘微这时候倒回过头去。玄微在他腰间铮鸣作响,是花醉遥遥同他作别。 柳词在十步开外朝他喊:能走不? 太能了。尘微滑步向下,顶着掀起一块的伞冲柳词笑:今日雨是有些大。 斜风细雨。 须加钱。 关于雨日出游,酬劳须从三十金提至三十五的商讨花了尘微大半场雨的时间。以至于乍晴还暖,被当作两个身家深厚的倒霉肥羊被一帮山贼围了满怀。 实在很冤,尘微想,想他两袖清风掉不出一枚铜钱,连卜卦六爻都要从柳词那先赊再讨,今日这点无妄之灾只能怪柳词这人穿衣服太挑,又要跟他路中央吵架,连山贼也看不下去。 柳词拿指节敲两下他腰间一截剑柄,冲着山贼头子喊:要钱没有,要命两条。 尘微被他敲得一激灵,心里骂柳词哪里学来老掉牙话本里的陈酸词,只怕是头一回见山贼,指不定有多兴奋。 山贼头子显然不愿领受这点殊荣,脸都涨红原地跳脚,可见招不在老,见效就行。 尘微深感钱难赚活难做,正准备扯了柳词腰带拖他进城去。山贼头子骂不过柳词,转而瞧见一点策反他的希望,抖两下大刀虎虎生风冲尘微喊:老弟,这小白脸印堂发黑中气不足,可见是个没用的骨头架子,想来也活不太久,我看你俩关系平平,不如就当路遇横财,待会分你一点买路钱。 柳词被他气笑,两手空空去解尘微后腰玄微上缠的两圈布。 尘微瞥他一眼,把他手按下:你没带璇玑? 柳词两手一摊:我只记得我雇了个打手,可惜忘了是谁。 尘微把剑自腰后抽出来,塞进柳词怀里:借你。 他话音未落,点地而起,一拳正中前头山贼头子面门。 到黄昏光景,掌柜的心不在焉拨两下算盘,振击声闷沉沉,好比他手上入不敷出一账本。 两个人吵吵闹闹推门进来,一个说没见过这种轻功,三尺劈叉半里喘气,活像乌龟跳舞;另一个梗脖子回说没听过这种屁话,学话本上头张嘴就来,简直是红嘴绿鹦鹉。 掌柜的几月没见过这阵仗,好容易才插空讲一句雷同台词: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瘦点的答:住店。 高点的跟:打尖。 瘦些的白他一眼,从怀里摸出碎银子扣他台上,做主道:先打尖,再住店。 高个的闷笑一声。 掌柜的又问:酒菜后厨早有先备下的,只是不晓得两位客官要一间还是两件上房? 高的那个问:一间多少钱? 掌柜的心里翻一遍账本,忍痛道:十五一晚。 高个的差点跳起来:十五金!你倒不如去抢! 掌柜幽幽叹一口气:客官有所不知,城外头真真有一座山的强盗山贼,专挑过路行人下手。两位好容易全头全尾进得城来,岂能因小失大? 高点的倒吸一口冷气:山贼,你听见没柳词,城外有山贼,太危险了,我看我们今日只能歇在这客栈里,明日再动身不迟。 被他喊作柳词的人徐徐瞥他一眼,慢条斯理点一点桌上银钱道:确实危险,掌柜,饭钱房钱,你领路罢。 小二眼睛都发亮,早早蹲在边上等这句,这会当即凑上来,领人上楼去。 身后人要跟上去,掌柜颤巍巍拦了,慢悠悠讲:方才这位客人,可只付了一间房钱,屋小床窄,您看您不如——? 这人把掌柜手掌心轻飘飘一拍,横眉冷对:你这人,眼神当真不好使,怎的看不出我同他关系不成,我二人当然只需一间。 他轻飘飘拍完,人也轻飘飘溜出去,像朵云跟上楼去。 柳词坐屋里,斟一杯凉茶,抬头似笑非笑:我同你甚么关系? 尘微大咧咧在他边上坐下来,很不见外给自己也倒一杯:那自然是雇主同打手的关系。 天地良心,他接道,我拿你钱财,当然要为你消灾。这城里这般不安稳,我怎能安心放你一人薄裘孤衾,对枕难眠呢? 柳词哂笑一声:那你睡地上? 尘微很是动容:好师兄,竟不知道你有此等想法。近来夜深霜重,我在地上睡一晚,明早起来岂不烧成烤鸭一只?病中出行不易,需加钱。 小二吱呀推门进来送酒菜。尘微殷勤将他手里托盘接过,一样一样往桌上放。一碟青菜,一碟牛rou,两盘凉菜两碗饭,加一盆珍珠翡翠白玉汤。 外加一壶酒。 柳词伸手去握酒壶把,教尘微拦了,一把按紧上头的壶盖。尘微倏一下连壶一并抢过来,往怀里一带,沉声问道:你这回下山,究竟是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呢?柳词默然抬头瞧他。这世上很多事是没有缘故的,好比闲愁几许,一川烟草,梅子黄时雨。 柳词叩叩敲两下桌角:你猜一个? 尘微哀嚎一声:你是人吗——打我十岁上山,跟花醉跟你打赌,二选一是从来没赢过。 柳词摸个酒杯在手里,粗糙瓷器被捂得温热,他挠挠下巴讲:别跟花醉打赌。 尘微以为他要讲什么独门绝学,凑近来,眼睛都发亮。只听见柳词慢悠悠开口:赢不了。 一对二,哪里有侥幸的道理。 尘微把脑袋偏过来,恳切又向往:等回去了不如你来帮我,小花醉私房钱大大有,大不了我们平分。 柳词上下殷殷扫他一眼:怕是你请不起。 玄微剑身无长物,只好撇嘴没收他半壶酒。 酒不足饭来饱的晚上,尘微翻身上榻,腰背连着摊下来,躺成煎饼一张。柳词等人收拾了碗筷往里走,一回头瞅见尘微大手大脚占了半张床,还伸手拍两下被褥,只差没说什么“大爷来玩”的浑话。 眼睛也痛,头也痛。 柳词掰了他肩膀往里推:你睡里面。 尘微一把攥住床沿,鲤鱼打挺拗起半截身子,斩钉截铁答:那不成,我还得替师兄外防夜贼,内防踢被,拳拳真心,不容有失。 柳词冷笑:当心半夜踢你下床。 尘微当即闭嘴,裹了被子往里头一滚,很是上道。 柳词脱了外袍,也躺下来,背脊挺直,仰面正卧,像一座山。 尘微又张嘴:我们晚上没活动了不成? 柳词看也不看他:睡觉。 这答案很教尘微心碎,他沉默半晌,戚戚然才开口:还有别的吗?比如看看月亮,比如逛逛庙会,比如听听小曲。 柳词眼睛也不睁,两手交叠,坦荡荡讲:练功。 尘微心里一动,作势要坐起来:好师兄,我正巧内力修行有几点不明,不晓得师兄能不能替我解答一二。 柳词把脑袋支起来,发尾垂进领口里,好整以暇看过来:你说。 他眼睛里卧了一汪湖,光粼粼又敞亮亮,尘微心里想,问题很大。 他当即投降,风一样躺倒:师兄舟车劳顿,明日再议也不迟。这话讲得大义凌然,讲话人耳朵却烧红。 柳词仍旧不放过他:真不问?怕是以后没这机会了。 尘微拿被子捂过头顶,劈头盖脑钻进去:已经睡着了。 柳词定定看他一会儿,抬手灭了桌上的蜡烛。 第二日算起迟了。这时辰交由花醉来审判,只怕痛心疾首,要掐头去尾背玉泉山规二十遍。 好天气常有,不做早课不常有。尘微蹭两下枕头,油然而生一种欣慰和满足。 柳词一巴掌糊上他下颌:别吵。 尘微坐起来吸吸鼻子:吃早饭吗? 柳词翻了个身,背对去不作声。 尘微算一算荷包余额,继续磨:对门卖的小笼包,鲜rou虾仁馅。 柳词不响。 尘微接着念:我昨天看见他们收摊,还有豆浆油条配烧饼。 柳词一动不动。 干菜rou的,尘微加码。 柳词把被子甩了,恶声恶气讲:你请客! 尘微当然没有请客的机会。他临出门前把花醉给的银票翻来覆去对着月亮看了个透,顶着风又塞回花醉窗台上花盆底下,手抖若筛糠,心犹如滴血,以至于今日荷包空空荡荡,一清二白。 尘微冷不丁问:你要找赤鹿血? 柳词从豆浆碗里抬头淡淡望他一眼,喉咙里嗯了一声。 尘微桌底下的左手打了个颤,心里想,真出大问题。 赤鹿血听起来很贵,当然实际也一样贵,乃是南边碧空崖上一株草药,通株血红,状似碧空崖独有的赤鹿流血凝结而成,别的效用没有,只一条,重续经脉。这药效听起来响当当,发作起来也响当当。玉泉山上典籍记载寥寥,看来看去都是些锥心刺骨,火灼巨痛之流吓人话。 而他们所在这小镇,正是是前往碧空崖必经之路。 赤鹿血五年一生,生在悬崖峭壁之上,长于日月精华之下,成熟只有六月初六一夜,过时不候。顶金贵,又顶难搞。 尘微把左手抬上来,僵直把糖罐子捞近来,右手愣愣往碗里撒了两大勺。粗瓷白勺在碗底磨洋工,时不时传一点又艰又涩的吱呀叹息,沉闷荡两圈涟漪。 尘微于是随棍跟上,接着问:非找不可? 柳词一筷子把小笼的尖尖扎透了,晶莹汤汁洇渗出来,混进醋碟子里头,面上一层油沫。柳词盯着那浮漂,想来这包子定能酸掉大牙,他心里描摹两下味道,摇摇头,只好把筷子抽回来,搁在豆浆碗沿上,清脆一声。 柳词看着筷子讲:只这条路走了。 尘微转调羹的手一顿,木然舀起来,吹一吹道:小问题,小问题。只要酬金给够,好吧,那我肯定给你办成。 他话音未落,塞一嘴豆浆咽下去。大抵是放凉太久,连蔗糖也化不了,变成沉底沙砾碾过喉咙,千斤一样坠进胃里。 尘微于是抬头问:你吃饱没? 柳词默默点头。 尘微清清嗓子:老板,再来一屉小笼! 出镇路上人烟渐渐多起来。尘微振振有词,人是铁饭是钢,马不吃饭饿得慌,遂在茶摊歇一脚。尘微交代了小二回来往柳词边上坐,看他实在没有给自己倒茶的意思,只好自己动手。柳词看他一眼:饭钱我出的。 尘微茫然:那肯定啊,师兄食宿全包,当是玉泉山上第一好心老板。 柳词道:你早饭吃了两笼屉包子配半个烧饼,现在午饭就要两个菜? 尘微正色点头:早饭吃撑了。 他想了想,继续答:我听茶博士说他们家点心不错,同他要了半包裹。 柳词刚要开口,听见后桌窃窃私语:听说镇北边那帮山贼被一伙端了,衙门昨晚上连夜放了两串鞭炮,今儿一早就在找干这义举的壮士,赏钱整整一百金呢。 尘微登时跳起来。 他压低嗓子冲柳词喊:一百金,那可是一百金! 柳词点头:是你三天半工钱。 尘微心口一痛:你须赔我。 柳词诚恳微笑:哪怕赏金你我对半,一人也只得区区五十金,师弟做什么这样斤斤计较。 尘微眼前一黑,把小二送来大半包点心尝出满嘴黄连味,他缓一缓讲:师兄,我家徒四壁负债累累,你若再亏欠我,我只怕要当剑明志。 柳词连连摆手:师弟,记得找个好当铺。 尘微扒饭扒得死气沉沉一声不吭。柳词连瞅他几眼也没反应,只好叹一口气:晚上还你。 尘微当即抬头:当真? 柳词翻一个白眼:我不骗人。 放屁!尘微瞪他:你从前在山上诓了我不知道几次。 柳词瞪回去:下山了不骗你。 尘微思来想去,算盘怎么打都觉得还是信一遭更划算,又把眼神收回来:我真信了。 好在当夜柳词信用不曾破产。尘微把荷包解开,翻过来抖落两下,拎着边边一角杵到柳词面前,昂首挺胸。 柳词给他气笑,从腰里翻出张银票,展开往前一亮,再塞进去。 一百金,尘微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接过来,在灯下照两个来回,又在手心里摊开,朝柳词送过去:一百金,买一个问题。 羊毛出在羊身上,柳词拿指腹笃笃闷叩两下桌子,托脑袋斜斜看他:你说。 尘微看他眼睛:我要给你把脉。 柳词腰板也不动一下:这算什么问题,换一个。 可以,尘微点头:醉乾坤的功法,是不是有问题。 蜡烛颤抖一瞬,噼啪一声跳起来。 当世第一剑宗的名号在玉泉山上挂了一百年,这时间太短又太长,短得最好再来一百年,长得连功法也出错。剑宗最上等功法有两本,一本叫醉乾坤,一本叫梦潇湘。后一本被花醉日日拿来教底下弟子打坐调息,吐纳绵长,要走细水长流,水滴石穿的路子。前一本要更难入门点,好处在剑意凌厉,大开大阖,一力破天。只是内力修炼冲撞经脉,筑基又难,以至全山上下翻开过这功法的人,如今尽在这间屋子里了。 柳词倏然坐起,伸手要掐他手腕,神色慌张:你尚在第八重,别往下练,有办法的。 尘微反手把他手掌扣了,攥人脉门:也就是说,第九重的办法,便是赤鹿血? 柳词甩不开他,不作声了。 这故事不动听也不动人,甚至可称得上门派之耻。半年前柳词八重圆满,照着第九重功法运气丹田,谁料到经脉阵阵刺痛,气血逆行,汹涌内力在体内狂奔,却难为人所用。柳词交友不算狭隘,杏林圣手也识得不少,只是能助一臂之力得却寥寥无几。玉泉山声名在外,近半归于柳词剑下,一朝功法出错内力难使,传出去只怕要削掉门口半块牌匾。 友人同他商议二三,最后也只想出赤鹿血这一种法子,要挥刀见血,破而后立,要将错漏经脉震碎了,再接起来,要长河倒灌,涌潮倒流。 这法子难极又痛极,唯有一点好处。倘柳词成功,后头尘微八重危局自然迎刃而解;倘他行差踏错,也算为尘微筛掉个错选。奇经八脉里能大肆淌内力的不多,游走周天的则更少点,去掉一条,剩下的也不超过两根手指。 尘微眼睛里洇出一点红,柳词怔怔去瞧,倒不见了。他咬牙切齿念:你有几成把握? 柳词舔舔嘴唇要开口,被尘微截断:你说下山了不骗人。 老实人柳词沉默半晌,低声讲:五成。 这把握不多也不少,甚至比不上他从前在山上打赌的胜率。尘微想,可是他面前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柳词,冷冰冰又热乎乎的一条命,竟也要托付在这样区区五成上。 他喉咙里仿佛睡一块烙铁,痛得guntang,血却冰凉。 尘微定一定神,他很少有这样咄咄逼人又凄惨可怜的姿态,只因此刻他问的既是相识二十载同门师兄,亦是他背后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尘微问:假使我用内力每夜替你游走,熟能生巧,这把握会不会更上一层? 你能不能活? 柳词不知要怎样答他。明明是他命悬一线,今日看起来要落泪的却是尘微。 他词不成句,含糊不清拒绝道:损耗这么大,你能顶几天,别瞎浪费。 尘微却笑起来:柳词,你又要找谁呢?好教你别忘了,你选定这条路,同行人往前不曾有,往后也不必多,天上地下,也只我一个。 天定我来救你。 碧空崖处在凌霄山上,山脚下有不大不小一个镇子。尘微拖着柳词紧赶慢赶,赶进六月初五在镇里下榻。 尘微扯扯人袖子,一脸向往:方才我俩路过那家茶楼,掌柜说茶点很地道,还有人说书。 柳词无语看他一眼:你昨晚说要看月亮,结果我俩在屋顶吹了半宿冷风,只在乌漆嘛黑里找见十颗星星。 尘微据理力争:初四五有什么月亮,总能留到月半再看,但是说书的今天不去看,没准故事就再不讲了。 柳词好容易把自个袖子救回来:那你自己去,晚上回来给我讲。 那不成。尘微猛摇头:我两袖清风分文不剩,只怕出门就得去要饭了。 这话教柳词发笑又发愁。他下意识笑一笑,要去摸腰间钱袋,又忍住,挽一挽袖口讲:走罢。 说书的把惊堂木啪一砸,给尘微吓得一激灵。 这个这个,那边两个,这边两种,各来半份,还有什么瓜子花生也上一份,反正把桌子给我摆满了。尘微一手叉腰,相当颐指气使。 小二倒没被他这点劲头惊了,跟着点头一一应下:好嘞,过会儿就替您送来。 尘微挠两回下巴,得寸进尺问:你们这二楼还有雅间吗? 小二上道赔笑:爷莫说玩笑话,咱家这点小本生意,哪里有雅间的说法。二楼是我们掌柜远方亲戚,特来借住的。 柳词晾他一瞥。 尘微又问:那有酒吗? 小二呆了一瞬,连声应道:有有有,只是不知道客官要什么酒? 尘微站起来,甩了甩手腕:我挑嘴,你带路,我自己去看看吧。 柳词自顾自摸一块桌上豌豆黄,掰成两瓣,头也不抬。 小二领着人上二楼,作势要替他掀帘子。尘微将他拦了:你不妨去替我催一催,瓜子花生上快些。 小二低头退了,尘微随手抓了帘子来瞧一眼,越州的鱼鳞布,照太阳底下波光粼粼,鼎鼎有名,一尺一金。 还挺富,尘微想,怪不得能瞧上赤鹿血。 不同于他进门前听见的几十个练家子的呼吸,这会房里只一个束发年轻人自斟自饮。 尘微吸两下鼻子,冰葡萄酒。是挺富的,他想。 那年轻人站起来,目光灼灼同他作揖:见过玄微剑。他左手食指侧边上薄薄一层茧,可见是常年学鞭留下的。一个人读过的书和学过的武会变成人的一部分,这话不假。 尘微进去慢吞吞坐下来,上下打量几回,最后还是默默看回桌上那壶酒。这屋子富丽堂皇,原本装饰全被拽下来换了新的装上,可称一句精妙绝伦,只是富贵灼灼,唯有那杯酒是干净的。 年轻人不得回应,也不恼。生气同别的情绪不一样,既需要缘由,又需要资本。他顾自笑一声,将姿态更放低些,自报家门:叨扰前辈,多有不敬,家父乃是—— 啸西风。尘微把腰上玄微剑解下来,横在膝上,面无表情道:白马啸西风,你父亲是白马山庄这一任庄主林成风,左撇子,使一手流星鞭,二十五岁第一回亮相,武林大会连赢三场,第四场教人一剑把鞭子斩了,是也不是? 林成风的儿子仍堆着笑:是。家父年纪大了,经脉有损,故令我来寻赤鹿血,谁知在此地碰见玄微剑,特来拜会。 尘微也笑:可见有个响亮名号,确实是有用的。他轻巧抬头道:你既认识我,想必也不会不识得我身边那一个。只是我倒想知道,你费周章在初五见我一面,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少庄主不再笑了,他拍两下手,自有人架两口箱子上来,开盖是澄亮亮两箱金子,连屋子都映亮堂起来。林少主深深一拜:赤鹿血成熟在即,还请前辈行个方便,好教晚辈不必白跑一趟。 他沉声讲:敢以黄金万两,借您一剑。 尘微却站起来。他左手执剑鞘,垂在身侧,语气平和:你随身三十暗卫,此刻二楼活人十二,剩下二十个全留在柳词边上,只等一声令下,你认是不认? 阳谋如此,林少庄主应。 好。尘微再问:白马山庄对外称三代单传,实则家传同门相残秘籍一本,每代双生子弱rou强食,将同胞兄弟修为据为己有,一跃成武林世家。这秘籍我玉泉山上亦有残本,柳词当年一剑断你父亲兵器,教他退场,他长怀此恨,对也不对? 林少庄主不答反问:传闻玄微剑枉担玉泉山名号,一不论剑二不动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一见,方晓得是传闻。 尘微摇头:倒不算错。 他摊手道:我胸无大志,平生只想混吃等死,唯有一门功法练了二十年,堪堪能拿出手,聊以挣个点心钱。 我一向身无分文两袖清风,今日来得不巧,没别的见面礼,只好赠你黄金万两。 尘微拔剑。 林少庄主披头散发,掌心里是发冠两半。 一楼窗边。尘微回来时说书人已收摊半盏茶,只好唉声叹气。柳词无语,往他手里塞桂花糕堵嘴。 柳词问:酒呢? 尘微大声叹气:年份久远,已变成醋了。 他啃一口桂花糕,还挺甜,也问:说书的讲了什么?给我补补。 柳词翻一个白眼:没讲什么。 尘微拿瓜子一把贿赂他:讲讲呗。 柳词开始嗑瓜子:说练武跟做学问一样,要分三个境界。头一回听,还挺新鲜的。第一要立,要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要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 他摇头晃脑背了一大串酸诗,到头却卡在最后一句。尘微饭不吃半口,好说歹说让他续完。柳词当即闭嘴:后面没听见。 尘微把他手里瓜子又抢回来。 初六晚上无星无月,只碧空崖上燃一团火。赤鹿血烧在柳词手心里,像流不尽的血。 尘微讲:这地方不错,我只需给你守背后一条路,三十金倒不算太难挣。 柳词想,临出门前把荷包藏他枕头底下,这主意现在想想实在烂得要命。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只说:我去运功。 尘微点头。他死死盯着那株命一样重的草药,不肯抬头:我给你护法。 他扭头提着玄微走,只剩浅浅一句散进风里,碎在夜里。 尘微讲:你别怕。 尘微很想回头,只好在心里想,明早能不能吃汤圆。 柳词觉得有点好笑,一来没什么好怕,二来怕也没什么用。他觉得自己应当笑一笑,但心潮涌动,他想,忘记问明天早饭吃什么了。 时间走得快又慢,快得好像霁月光风一眼过,慢得像山上往前二十年。尘微赶走几个宵小贼子,再一回踏足碧空崖顶,蹲在柳词跟前,好像也只是一瞬光景。 柳词尚未睁眼。或许他下一刻会醒来,又或许他再也不能开口。尘微并不敢细想这问题,正如他前几晚只肯埋头替柳词梳理内力缓和经脉。 六月已入暑,山顶倒仍有凉风一阵。尘微教它吹冷手指十根,热血一襟。 他伸出几近麻木食指一根,颤颤送到柳词鼻息下。 热气一缕。 尘微一屁股坐下来。这点热好比星星火,燃得他心guntang,眼也guntang。 而柳词这时候睁眼。 他笑起来,初七第一句话讲:听闻镇上有灯会,乐夜游春,玉壶光转,很漂亮。 不晓得同你逛一逛,要多少钱。 尘微眼泪掉下来:分文不取。 说书提及三种境界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 “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