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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宫去,却不愿意做出任何会让人误解她想攀龙附凤的举止。为了表明心念,入宫以来,她一直以守孝为名,简衣素服,不施脂粉,并且主动禀明太后:儿时父母曾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夫家孙延龄,情愿三年孝满后出宫相从。太后欣然允诺,笑道:"那时,你就以格格的身份从宫中出嫁,我必叫礼部办得风风光光的。"从此,名份就这样定了,前途也这样定了。她为她自己和顺治之间,划下了一道银河,不可逾越。后宫东五所,成了她的锦绣牢笼,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隐忍,一边恭谨地侍奉太后,一边刻苦地练习针黹,静待时机。每日里最主要的功课,就是在绣房中锦上添花。 宫里的绣架分为大绷、中绷、和小绷。大绷是宫女们刺绣被面披毡这些大件绣花制品的,张起来,要五六个宫女同时分工合作,半个月的功夫才能绣好一幅活计;中绷是绣龙袍凤袄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选的是一流的绣女侍候;小绷则是做些小玩件儿,诸如丝帕、盖头之类,同时也是格格们学习针黹的课堂。 那些绣女大多是从前明遗留下来的宫女,来自江南苏杭一带,针黹功夫一流。虽然背井离乡已久,然而吴侬软语,腰细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国佳丽。只是年纪略大,多半已经过了二十岁,邀恩争宠已是没什么希望,只好凭着一流的针黹功夫在宫中获个三餐一宿,平稳安静地等老。 宫女服侍过十年而未被皇上临幸过的便可出宫嫁人,然而这些宫女在明清更替时原有许多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却只因无处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宫中听天由命。不论是崇祯当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尔衮辅国也好,顺治亲政也好,她们总之是绣花度日,单是针短线长便已穿过四季风雨,余景残年。盛世,她们凭一双手吃饭;乱世,也不过是一条命交托。在这个世上,她们没有太多可留恋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没有畏惧忧虑。 她们都是一些最平和不过的人,除了刺绣,便心无挂碍,因而技艺与日精进。她们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妇,用黯淡的人生绣出绚丽的绸缎,将紫禁城装点得更加花团锦簇。 四贞身处那些宫女之中,在绣艺日渐稔熟之余,心态也益发平和,虽然还只会些平针、铺针的基本针法,然而当她拿着小绷端坐刺绣的时候,当真是风清云淡,波澜不惊,已经再也看不出刚进宫时那种刚烈激昂的样子。 太后将她的种种努力与变化看在眼中,颇为满意。后宫女眷们照规矩要轮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太多人奉承,大多时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时才传唤;但是有时也会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赏花作画。四贞阅历非凡,见识过人,时常有惊人之语,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来侍候的。有时顺治来请安,也陪在太后身边聊天说话,每与四贞相谈,她亦有问有答,却安静从容,绝无搔首弄姿之举,媚笑谄言之声。时日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将些时事与她讨论,听听她的意见。 四贞心中,颇向往唐时女相上官婉儿,然而她心里很明白这宫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弹颏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精明过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聪明,最好只限于浅见微识,趣语轶闻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则只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尽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与她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大到朝廷的新举措,深到皇上与格格们的婚事,都常常会拿来同她讨论,然而她却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绝不代策代决,提供任何建议。因为她知道,太后与她商讨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听她的意见,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绪。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个最好的听众,在适当的时候接一两句话帮太后镇定情绪,理清思路,然后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终的路径。 这天,她们谈起的是建宁格格。 "听说你和建宁格格相处得不错。"大玉儿这样开腔,用着十分赞许的慈爱的口吻,"这真是不容易。建宁这孩子自小跟着我长大,被惯坏了,万人都看不进眼里去,你能收服她,可见难得。" 四贞忙赔笑道:"是十四格格不嫌弃四贞出身蛮武之家,宽和体下才是。" 太后点点头,却恍若未闻,仍接着方才的感叹说下去:"这孩子生性倔犟傲慢,万人看不上,觉得谁都不配做她的朋友;将来只怕也看不上男人,觉得谁也不配做她的丈夫。她的这个额驸人选,倒是几个格格中最让我头疼的。你也知道咱们满蒙两族的男人,都是粗莽武夫,马背上长大的,哪里懂得什么温存体贴。将来建宁嫁过去,还不得三天吵两天闹的。" 四贞不明所指,只得继续赔笑道:"怎么会呢。格格金枝玉叶,无论谁做了额驸,自然都是加倍小心怜惜的,哪里会吵嘴?" 太后摇头叹道:"那也说不定,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其实那不过是老百姓心里的揣想罢了。远的不比,单说这宫里,咱们的皇后娘娘,按理一个大清皇上,一个蒙古公主,这婚事也算天造地设了吧,两个人该是恩爱互敬的才对。可是你看看他们,倒像前世仇人一样,连面儿也不见,哪里还像是夫妻,真是日夜叫我cao心。我因此特地下令要在秋天举办一次选秀,允许汉人女子入宫。就为着汉人的礼教周到,或者倒还会找到皇上满意的人选。" 皇上选妃,已涉及国策,而自己又恰恰是汉女,倒叫四贞不好答话,却又不能无所表示,否则更显心虚,只得仍绕回到建宁头上道:"皇上三宫六院,一个不合意还有第二个;格格择夫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太后是打算在满洲八旗子弟中选呢,还是也指给一位蒙古王子为婚?" 大玉儿慢慢地道:"满蒙联姻虽是我大清皇室的传统国策,然而也不必各个公主都嫁蒙古王子。我在想,或者招一个汉人驸马,也许更合格格的意,也更见得我大清视满汉为一家的诚意可不光是口头上说说的,而是身体力行。你是汉人,你说呢?" 四贞大吃一惊,格格出嫁非同寻常,这不仅是一宗婚姻,更是一项政策,皇上娶汉女为妃尚被视为混淆血统,格格嫁汉人为妻岂非更是奇耻大辱?然而这句话由皇太后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议论要赏给某人一件什么玩意儿般稀松平常。她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感到不寒而栗,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了向来所误以为的皇太后对建宁另眼相看的恩宠其实全是假象,她一直都觉得皇太后的仁慈后面还藏着另一张脸,却一直都想不透是什么,然而今天被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