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薇
艾兰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他坐在躺椅里等待商人的来到，干燥的木柴躺在壁炉里安和的燃烧，发出轻轻的噼啪声，让艾兰想起植物抽节生长的过程，橘红的火焰将他的脸庞也映得泛红，在这间温暖而舒适的居室里，艾兰在躺椅的摇晃和跃动的火光中又一次感到幻梦般的错乱感，他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嘈杂而混乱的纠缠在他耳边，思维打了结似的，晕晕的，像是灵魂脱离了身体那样轻飘飘的，说不清是感到快乐还是觉得恶心。 艾兰有时会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这种常常光临的不真实感已经伴随了他许久，三百年或者四百年，连艾兰自己都记不清了，但他知道它还会陪伴自己更长的时光，这没什么，反正希尔薇总会来的，来到他身边，到时他那些负面的状态会如同潮水般褪去，等待下一次涨潮的机会。 这是某个北方偏僻郡的一个小镇，此时正大雪飘飞，而一位医生在他的家中等待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孩。 “希尔薇，希尔薇…”医生闭着眼睛反复的，反复的咀嚼着这个名字，在他漫长的不断重启的人生里，希尔薇是唯一的变量，但同时希尔薇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不变的，命运。 “笃笃…笃笃” 那是敲门的声音，穿过沙沙的落雪声与呼啸的寒风，一直传入医生的耳道。又一次，艾兰听到了希尔薇的声音，细弱的怯懦的女孩声音，正在轻轻的叫他主人，他知道那是幻觉，但那无关紧要。 我来了，希尔薇，我来了。 呼出一口气，医生站起身，深色菱纹的手工地毯柔软的包裹住脚底。金色长发的高挑身影穿过昏暗的客厅，路过嵌着彩绘玻璃的柳叶花窗，他神色中有一种异样的虔诚，有如圣子行走于教堂。 他披上大衣开门，门外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地，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门外黑色大衣的男人帽檐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商人见他开门，立刻露出了一个热情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热切的向他打招呼。 “哦，亲爱的医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曾有幸得到您无偿的救治，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之后我决定发奋图强，于是去做了一些生意，现在也攒下了一些积蓄，所以我回到这里来报答您。” “您太记挂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对您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是挽救了我的生命，因此再怎么报答也不足为过。” 医生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沉甸甸的，显然装入了不菲的金钱。 “您太客气了。” 艾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他身后那小小的身影。 那显然是个孩子，躲在商人的身后，穿着厚实的棉衣棉鞋，黑色的羊毛方巾包裹了头脸，看不清长相，只在围巾的缝隙里翘出几缕黑发。 商人随着他看向那孩子，轻轻解开了男孩的围巾，又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让这个男孩暴露在医生的目光之下。 那确实是个男孩，黑发绿眼，长相还稚嫩但却已经能看出俊秀，他大胆的与艾兰对视，绿松石般的眼睛里跃动着好奇，没有半分怯懦之意。 那并不是艾兰希望的希尔薇，不是那个黑发黑眼，浑身伤疤瑟缩着的瘦弱女孩，当然不是。 “唉，仁慈的医生，”商人显出一副愁容来，“此次前来，除却报答您之外其实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在南边，我的一位老客户破产了，还欠下了许多账，他抵押了庄园和土地也没能还清，等我去找他追债的时候他已经分文没有了，他真的快被逼疯了，因此竟然拿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给我抵债。” “您要知道，我也是一个怀有怜悯心的人，这孩子天真可爱，曾经许多次叫我叔叔，可如今却要沦为奴隶了。” “这多让人难受啊。” “但我也不可能一直养着他，毕竟我只是个贫穷的商人，因此我来找您也把他带在了身边，如果非得给这孩子找个卖家，我想不出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 “亲爱的艾兰先生，我慈悲的医生，您人品高尚美名远扬，因此我才想起了您，这孩子是一个私生子，但一直备受宠爱，他的性格并不坏，但要以奴隶的标准来说他又远远不合格，我没有那个精力也不忍心去管教他，可如果就这样将他卖出去对我和他未来的主人都不是个负责任的决定。” “所以，唉，医生，您愿意接收这个孩子吗？他聪明也漂亮，我将一切都告诉您了，让您自己决定，当然，我不会要您的钱，就当是对您恩情的一部分弥补吧，不要有压力，如果您不愿收下他也没关系。” 那孩子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命运一般满含兴味的睁着自己澄透的绿眼睛好奇的打量艾兰，他白皙的面颊很快被寒风吹的通红，小男孩打了个寒战，从商人手中拽出那张黑色的方巾围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你要买下我吗？”男孩仰着头看向艾兰，他的声音在围巾里闷闷的响起，但却掩盖不住那股子孩子气的娇纵。 正如商人所言，这孩子不是个合格的奴隶。 艾兰盯着他，半晌，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但并不是回答男孩，而是询问商人。 “…他叫什么名字？” “希尔，他叫希尔，不过您这样叫他时他或许会反应不过来。因为他的母亲来自一个远东小国，她曾为他取了自己国家的名字。” 艾兰的喉结动了动。 “我喜欢他的名字，那么，亲爱的商人，我想我能够留下他。” “感谢您，医生。”商人向他脱帽致礼，随即他向医生告别，走向身后的马车，“那么我就先行离开了。” 只剩下艾兰与这个叫希尔的孩子相顾无言，他们一起在门口等到马车远去，最后是希尔先开了口。 “医生，我们不进屋里去吗？外面冻死了。”希尔缩在围巾里可怜巴巴的仰望医生，可余光却一直注视着敞开的门扉，一副随时会冲进去的模样。 艾兰侧过身，让出门口。 “进去吧，不过，”他补充道：“你应该叫我主人。”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平和温柔，淡蓝色的眼睛像是晴朗而高远的天空，只是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神色。温柔的人谁都会喜欢，这甚至让现名希尔的某名侦探都在心里给他涨了点好感度。 希尔应了一声，也没说会不会照办，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像只脱了笼的小鸟那样欢快雀跃的窜进屋里。 艾兰看着他从白的晃眼的雪地里没入光线不佳的室内，屋里太暗了，男孩的绿眼睛看起来像是更深的颜色，有一点点像希尔薇。 或许他就是希尔薇。 他在希尔薇该出现的时间与地点出现，所以他就是希尔薇。 男人阖上门转身走向客厅，男孩已经盘腿坐在壁炉前，怀里捂着个从沙发上摸来的抱枕烤火，他的外套与围巾扔在一边，没抖干净的残雪化开沾湿了地毯的一小片。 艾兰按亮了电灯，暖黄色的光晕挥洒下来。希尔，或者说江户川乱步，看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绿宝石般熠熠生辉。 他是希尔薇，他就是希尔薇。艾兰在内心告诉自己。虽然改变了相貌和性别，但当他如同之前每一次希尔薇到来那样来到艾兰身边，他就只会是希尔薇。 所以，他走过去拍拍男孩的发顶。 “走吧，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江户川乱步很顺从的牵着他的袖子，手里还没丢下那个抱枕。世界第一名侦探并不担心自身的处境，反正他本来也在为无聊的日常发愁，这样离奇的穿越事件反而让人感到轻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且还变成了幼年时的模样，但无论是谁搭建了这个舞台又擅自将他请来，对方的目的都不可能达成。江户川乱步决定等自己玩够了就去寻找破绽掀翻这逼真的布景。 至于找不到破局之法该怎么办？ 不可能。 超推理必然堪破一切。 他不太走心的假装自己现在真的是个私生子小少爷，有点好奇接下来的“剧情”。 艾兰领着他去了自己给希尔薇准备好的房间。平平无奇的房门打开之后，是一间显然属于女孩子的卧室，以粉色为主色调的装修简雅大方，层层纱幔笼罩了那张舒适的单人床，窗沿上悬挂着风铃，几枝干花横放在桌子上。 希尔毫不客气的进去就开始到处摸摸看看，他穿着黑色的毛衣和过长的棉裤，裤脚被雪染湿还沾了灰尘，单是站在这个房间里就给人一种不匹配的怪异感。这样的房间该住着一个性格温和的小公主，但希尔看上去更像是会扯公主辫子的坏男孩。 “去换身衣服吧。”艾兰隔空向他点了点衣帽间的门。 “好。”男孩推门进去，但很快又瞪圆了眼睛跑出来。 艾兰知道他这副表情的原因。衣帽间里全是他给希尔薇准备的衣服。女仆装、公主裙、清纯的素白长裙、性感的蕾丝睡裙……那些过去的时光里希尔薇曾穿过的衣服，艾兰都一一买了同样的回来。不只是衣服，那些会让艾兰想起希尔薇的东西全在衣帽间里，包括一些私密的小玩具。 “里面都是裙子！”男孩像只炸毛的黑猫一样叫喊。 “我知道，”艾兰平静的回应他，“这里以后是你的房间，衣服也都是你的。” “现在，去把衣服换了吧。” 江户川乱步此刻才忽然有了落入陷阱的危机感，他像是猝不及防闯入了某张蛛网，僵立在原地无言的与医生对峙，神色里满是警惕。 年轻人倚着门框堵住了出口，他淡金色的睫毛洒下一小片暗影，沉沉的压住了了那双让人心生好感的晴蓝眼眸，原本温和有礼的男人此时却给人一种微妙的危险感，那双半明半暗的蓝眼睛看向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黑发男孩。 年轻的医生笑了一下，主动打破了僵硬的氛围。 “以后我会叫你希尔薇。” “记得听见了要答应。”